砸在贝壳上的动作在海水的减重下, 依旧震感明显，沉睡的灯希梦见了小哑巴给他抓了一百条鱼，还说就算抓给了他, 交易也没有结束。

小人鱼开开心心地吃鱼。

突然间大海一个震动，海啸瞬间掀起, 铺天盖地砸下, 灯希口中本该死去的鱼却活了过来, 疯狂拍动着只剩下鱼骨头的鱼尾。

他的食物从他的嘴里跳进深不见底海里，又猛然从海水里跳出, 鱼骨在眼前不断地放大、放大, 张着血盆大口随着奔来的海啸一起直冲灯希而来。

“不要吃我！”

灯希猛然惊醒，半撑起上半身。

“砰”地一声, 因为起身得太突然, 脑袋撞到贝壳上了，灯希捂着额头, 吃疼地呆呆坐了一会儿，从美梦突转成噩梦里的后遗症才慢慢消逝。

灯希后怕地松了口气，揉了揉脑袋，怕吵到睡觉的银尾, 他轻轻地打开贝壳，第一眼就看到了对面贝壳上空空的海草床。

之前小哑巴也有比他醒得早的时候, 通常这个时候，银尾会坐在巢穴口, 安静地等他醒来。

灯希熟练地转移视线, 看向洞口, “小哑巴！早上好呀, 我刚刚做了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噩梦——”

巢穴口空空如也。

灯希困惑地歪了歪脑袋, “小哑巴？”

灯希左看看，右看看，将洞穴看了一整圈也没看到熟悉的亮银色，他瞬间有些慌乱地游出贝壳。

小哑巴的病还不知道有没有好，自己出门的话，很可能会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

等游出了贝壳，灯希才察觉到有些不对劲，鼻尖轻轻动了动，嗅了嗅海水中的气息，他好像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可是他好好的，没有受伤。

是小哑巴的血吗？

灯希心脏骤然收紧，闭上眼，仔细分辨海水中的血腥味到底来自于哪里，因为已经被大海释稀过一层，血液的味道很淡。

但人鱼敏锐的五感让灯希缓缓游动，他把手搭在了自己的贝壳上，然后“啪嗒”一声，用力按下。

灯希睁开眼，眼前赫然是一大片血痕，玫红色的贝壳背面布满了凝固的斑驳血迹，蓝眸惊恐地缩起，颤抖的指尖微微在上面一抹，瞬间满手血腥。

他的脑海里划过许多幻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像他上次那样，因为没有盖上贝壳，被深渊里的原住民海蛇闻到气味，拖走当了储备粮。

小哑巴会不会也像他这样，有不知名的海生物偷偷游了进来，趁着银尾生病，就把他的小哑巴拖走了？

可是他什么都没听见。

打斗的声音，受伤的声音，小哑巴被拖走的声音。

是他睡的太沉了吗？

撞到贝壳上的淤痕突然变得特别疼，疼得灯希喘不过气，颤不动耳腮，他近乎快要窒息地想，他怎么可以什么都没听见。

蓝色的尾鳍一甩海水，灯希顺着海水中残留的血腥味游出洞穴，还来得及，一定还来得及。

那天小哑巴都找到他了。

这次，他也可以找回小哑巴的。

再等等他。

灯希游得并不快，因为海水中的血腥味实在太淡了，他要很仔细很仔细地分辨才可以分辨出来。

他游过一片又一片的海域，穿梭过无数珊瑚礁，直到破水而出，金发蓝尾的小人鱼滞停在海面上，茫然地看向远方的那个庞然大物。

那是什么？

远处的海面上游着一个比鲸鱼还要大的黑色大物，它静止不动，身上似乎还有几个攀登的黑色身影。

他们没有尾巴，从腰部之下，就劈成了两半，但身手奇怪得敏捷，翻上了那个黑色的大家伙之后，又俯身从海里拖拽着什么。

是一张比缠绕的海草还要密的大网。

率先被拽出海面的是一抹熟悉的银色。

昏迷的银鲛一动不动，被罩在一张巨网里，鲜血顺着网线一滴一滴流下，残忍地染红了网下的海水。

灯希睁大眼睛。

是消失不见的小哑巴。

他的小哑巴，被抓走了。

灯希从没有游得这么快，蓝尾摆动间，迅疾得向那个黑色巨物游去，每一次，每一次，灯希都是这么奔向陷入危险的小哑巴。

不要伤害他的小哑巴。

不要抓走他的小哑巴。

人鱼种的鱼尾并没有那么长，灯希拼命地游也还是赶不上那个黑色巨物的游速，他只能无能为力地眼睁睁看着，他跟银尾相隔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直到那抹银色缩小成了一个点，被拽入了黑色巨物里。

灯希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那个是什么东西，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他清楚，如果今天他追不上，那他可能再也看不见他的小哑巴了。

银尾很有可能会会被他们残害，孤零零地死在角落里，尸骨可能都回不到大海。

那太可怜了。

不要走。

再等等他。

他会很快很快地游到的。

灯希穿过无数激流，体力迅速开始过度的透支，尾巴开始泛酸，耳腮每扇动一下都累得不行，但他没有放弃，蓝眸盛满了水光，一滴一滴地从眼尾流下，和海水一起染湿脸颊。

这次在海面上哭泣的人鱼，泪水终于没有被海水覆盖，可大得可怕的大海却只剩下灯希自己。

依旧没有人能看到他在流泪。

快了，就快了。

灯希蓝眸里迸发出希望的光芒。

星际游轮经过几千年的更新换代，不停地升级，游速早就不可估量，可灯希依旧快要追到了，他触手可及，他挥舞着尾鳍。

可星际游轮也已经到了指定的目的地，游速再次加快，跟身后奋追不停的小尾巴拉出了一长段距离。

“风速风向适宜——”

“游速已达到最高——”

“燃料正在准备——”

“倒数——”

副官急急下了命令，“发射。”

星际时代的游轮除了能在海上行驶外，还能直接变换形态，重新恢复成战舰舱模式，靠燃料的冲击离开大气层，冲出星球，跟太空等待的星舰对接。

镇定剂对元帅可能起不了多久的作用，只有星舰专门配备的治疗舱才可以安抚住元帅暴动的精神力，副官即使紧张地生怕元帅脱离控制，让整个游轮全军覆没，也依旧不慌不忙，对整个流程格外地得心应手，因为这种突发情况，他也记不清处理过多少次了。

倒计时结束。

战舰舱一瞬从海面上发射出。

触手可及的希望彻底破碎。

灯希眼睁睁看着那个黑色巨物速度突然加快，带着小哑巴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突然间，像他做的噩梦一样，整片大海颤了一下，掀起了巨大的海啸。

那个黑色巨物像灯希梦里的鱼骨，张着血盆大口，把他的小哑巴吃进了肚，而后一瞬飞向天际。

小人鱼茫然无措地高高仰起了首，忍不住怀疑自己的梦其实还没有醒，不然他怎么会见到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景象，被抓走的小哑巴说不定就在他沉睡的贝壳外，乖乖地等他醒来。

一定都是假的。

他的小哑巴才没有被带走。

灯希闭上眼，泪珠不停地从眼睑出滚落，又小心翼翼地再次睁开。

没有变。

眼前依旧是空空如也的大海，跟他无论怎么也触摸不到的天际。

天空那么高，那么大。

无论灯希怎么甩着尾鳍，从海面上一跃而起，也不会从海面上飞起来。

他只是一尾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的小人鱼，灯希跃得再高，也只能是再狠狠地砸进海里，得到一次比一次加剧的疼痛感。

灯希不知道。

他跟银尾之间隔着是两个时代的距离，落后原始的蓝色星球，除了一片能让灯希畅玩的大海什么都没有，但浩瀚无垠的星空，是灯希从未踏足过的世界，那里有着他无论如何也弄不懂的高科技。

他只能徒劳地望着一片蔚蓝的天际。

再也没有比这更清楚地认识到，他可能再也见不到他唯一的族人了。

大海又剩下他一尾小人鱼了。

再没有人会认真地听他说话，陪伴他入睡，一起在海里遨游，每天快快乐乐地进食。

没有了。

灯希终于忍不住皱起一张小脸，高仰着首，将所有的哭声都压在喉腔里，泪水顺着眼尾流下，打湿了本就湿漉漉的金发，再悄无声息地砸进大海里。

叽叽喳喳的小人鱼突然之间连难过也变得跟大海一样安静，因为没有人再会倾听。

好累。

体力透支的后遗症像梦魇一般将灯希罩住，他被噩梦拖拽着陷入海里，闭上眼，一直一直地下沉，直到沉在几千米的海底之上。

灯希抱着自己的大尾巴，蜷缩成小小一团，很久很久都没有动静。

直到海面入了夜，大海重新陷入黑暗。

蜷缩起的蓝尾才微微有了动作，哭累了的灯希动作僵硬地撑起身，看了看四周，又揉了揉眼。

灯希不知道游到了哪里，他看清所处的海底是他完全陌生的海域后，就知道他今晚可能连回巢穴的路都找不到了。

海底也没有一点银再为他领路了。

灯希茫然地游了两下，放弃地在海底闭上眼，人鱼的吟叫毫无预兆地响起，又低又轻的波音传出海域，特殊的人鱼低唤只能被特定的物种听到。

灯希的呼唤顺利传入蓝鲸的脂肪层，再传到中耳里。

蓝鲸的回应很快就响起。

顺着方向找到了正在海底静静发呆的灯希。

人鱼种能敏感的感知到万物的情绪，而和人鱼建立过链接的生物，也能感知到人鱼种的情绪。

蓝鲸感知到灯希明显低落的情绪，不由用脑袋顶了顶蓝尾，大鲸的力气很小，但灯希依旧被撞出了一段距离。

蓝鲸愧疚地低低叫了一声。

灯希重新游进，躺倒在大鲸的背上，用手臂盖住眼睛，声音放得很轻，“大鲸，我迷路了，你能带我回巢穴吗？”

蓝鲸又低低应了一声，开始游动。

它背上的小人鱼又安静下来，呼吸一会儿轻，一会儿重，还有模糊的呜咽声，过了很久很久，才重新恢复安静。

似乎累得睡着了。

蓝鲸将动作放得很慢，怕吵醒背上的小人鱼，一直游到了早上，才回到它之前把灯希带到的海域。

大鲸轻轻地抖动。

灯希被震下蓝鲸的背，茫然地清醒过来，昨天似乎哭得太久了，他的脑袋一凸一凸地疼，“到了吗？”

蓝眸微微弯起，轻声道谢，“谢谢大鲸。”

大鲸顶顶灯希，轻轻低叫一声。

不开心可以不用笑。

灯希只是摸了摸大鲸的脑袋，静静地说，“大鲸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巢穴里很安静，玫红色的贝壳还残留着昨天的血痕，润白的旧贝壳大大张开，但海草床上空无一人。

灯希挑挑拣拣。

两个大贝壳他都搬不动，这时候要去叫海豚过来推的话，要等非常久的时间，灯希摸了摸他睡了很久的旧贝壳，拍了拍他跟小哑巴一起找到的新贝壳。

决定不带走它们。

还有他的一堆珍藏，里面有很漂亮的贝壳跟海螺，但是太多了，灯希全都抱起来的话，游一下，就会掉下一个。

最后，他选了一颗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是第二好看的海螺，把它带走。

灯希离开之前再看了眼他跟小哑巴一起住了很久的巢穴，正想摆动尾鳍，昏暗里却有什么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是那只荧光水母。

它安静地鼓动着透明的长须，慢慢地游到灯希的身上，蹭了蹭灯希的脸。

光亮始终不灭，在没有光的昏暗巢穴里轻轻地一眨一眨。

黏人的荧光水母似乎感知到什么，又温柔地用触须碰了碰灯希湿哒哒的眼睑。

好像在无声说，不要难过呀。

记得把它也带走呀。

灯希眨了眨眼，答应道，“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