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稀老人须发皆白, 一袭墨蓝袍子,脊背挺直,立于城门之下, 有万夫莫开之势。
他一双鹰眼冷冽, 常年治族的威仪, 叫周边十米生人勿近。
族长身后, 离着很远的地方, 站着一个消瘦中年人。
正是清明家祭里的次祭,顾云恩。
他比上次气色更差,眼窝青黑, 唇色乌紫, 穿得竟比老人还要厚实, 一直小声断续咳嗽, 但也站得挺直,怀里不知抱着什么, 一直垂眼看着,目光片刻不曾挪开。
这里头,只有黄五年纪长些, 率先上前拱手问好。
奈何顾净并不买他面子,避过他的礼,厉喝一声,“我顾氏儿郎呢?这般藏头缩尾,家风何在?”
听着就像是要当街正家法了!
顾劳斯小跑着上前, 拱手拜道,“琰之在此, 见过族长。”
顾影朝、顾影停等一众人也跟着上前。
一时间,长街上宗族与小辈, 乌泱泱站了一片,颇有些分庭抗礼的剑拔弩张。
哦豁,瞧上去可真像大家长抄家伙拿私奔的小情侣!
老族长一见这阵仗,脸色更冷,满目寒霜,久久都不曾开口。
他没有表示,小辈自然也不敢动。
顾悄等了一会儿,只得壮着胆扬起笑脸哄着,“大伯……”
族长一听这称呼,老脸一黑,“谁是你大伯?”
你敢叫我还不敢答应呢。
顾劳斯:被嫌弃惹QAQ。
得,拐了人大孙子,不被嫌弃才怪。
被冲了他也只能摸摸鼻子,舔着脸上前几步,摇摇顾净袖子,“大伯,前些天才拜别老父和母亲,琰之实在伤情,所以这次赴试,不忍再去同您告别……”
顾净一抽袖子,疾色道,“老夫可不敢当。”
敢要皇孙向我辞行,怕不是王八老来嫌命长!
被顾准忽悠瘸了的老人家,至今还把顾悄当皇孙,所以才会格外宽纵。
只是这宽纵实在很顾净,凶得不止一点点。
误收族长敌意,顾劳斯心虚,难道他已经知道重孙不仅跑了,还拐上了弯道?
想到这,他悄悄退后几步,把顾影朝往前头推,“快去哄哄你太爷爷。”
这处动静,叫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瓜田里此时一片唏嘘,老族长原来这么不待见小纨绔。
不少人暗自点头,果然顾家家风清正,二世祖的账也不是谁都买。
在场三方各说各话,鸡鸭同笼,竟也能和谐地杵在一处。
真像那张毕业签的三方协议:)
顾影朝低着头,半分不服软,“曾祖父,早上风大,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尔后,硬邦邦接了句,“重孙不孝,您保重。”
老人家闻言。眸光落在顾影朝身上,轻轻“哼”了一声。
是隐怒、是不满,也是对小辈的无可奈何。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去应考,不带盘缠,不带行囊,亦不带路引,你就这样叫你父亲担忧?”
这风向不对啊,老爷子竟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顾劳斯大感意外。
顾影朝也一愣,立即抬头望向他的父亲。
与顾云恩目光相触时,他的目光有些不自然。
顾云恩向他招了招手,他顿了一下,立马小狗一般乖巧过去。
儒慕之情溢于言表。
顾云恩怀里抱着的,是一本老旧泛黄的手札。
“子初,你能走出去,父亲很高兴。”顾云恩气息浮弱,还没说上话,就开始气喘。
那声音听得顾悄心惊胆战,以他有限的认知,他十分怀疑,顾云恩得的是某种肺病。
“先前是父亲懦弱。我答应你,从今日起,我会振作起来。”
他还没说两句,又开始咳嗽,这把大约呛了风,咳得惊天动地。
一旁的管家赶忙扶上去,“大爷,您稳着些,莫要叫小少爷忧心。”
顾云恩用帕子抹去唇边痕迹,他扯出一个笑,“大夫要我心胸开阔,不可郁结,放心,今日我一扫阴霾,十分快活,并不会有事。”
他眼中闪过奇异的光,将手札递给顾影朝,热切道,“你兄长穷其一生,困于这方寸,十分向往外面的世界。这本手札,是他在书阁读书时,记下的名山大川,他还没来得及走一走,就不在了。
你答应父亲,若今后你有缘去到这些地方,就将手札那一页撕下来,烧给你兄长,就当是为父……带着他去过了。”
顾影朝点头。
长兄如父。
他是兄长一手带大的。
这本《百岳河川图》,是他看着兄长一笔一笔描画而成。
那纵横曲直的线条,勾勒的远不止名山大川那么简单,还有一个无名青年壮怀激烈的报国赤忱。
只是这赤忱,生不逢时,只化作一抔黄土和一本旧札。
因旧事与亡人,这场送别变得沉重。
两人离得远,顾云恩伸手拍拍儿子肩膀,低低道,“顾氏这庞然怪物,就交给我,你不必再忧心。若是不想回来,山河辽阔,做那天地一沙鸥,也没甚么不好。”
顾影朝垂眸不语。
哥哥死时他尚小,但他也知道,若没有顾氏,那次死的就远不止一个顾影辰。
作为被保全的那个,他并不像顾云恩那样,满腔纯粹的恨。
他愿用一生带着顾氏,走完前人未完成的路,也用这庞然怪物,荫庇他想保护的人。
只是那个人成长得太快。
出走,只是他也想变得更强一点而已。
顾净自始至终都没再多说什么。
那八个丈八粗棍,到头来也不是家法,而是老头别开生面的别礼。
“今春多事,外间不如你们以为的平坦。出休宁山路险阻,你们一行……”
顾净蹙眉扫了眼赶考队伍,又是丫头、又是小孩、又是金银细软,车厢里头竟还传来阵阵“咕咕”的鸡叫,他顿了顿,恨铁不成钢道,“这般声势浩大,还是多带几个人放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