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劳斯同谢大人目光一碰, 秒懂。
他立马戏精上身,梗着脖子不服,“谁是他小舅子?就这老牛也配得上我家妹子?”
少年明明站在暗处。
客栈昏昧, 却分毫不掩他昳丽的容颜。
他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如此口出不逊, 也叫人生不出反感, 那憋气鼓腮的模样娇憨可爱, 反倒十分惹人喜爱。
谢昭暗自磨牙:老牛?
叫你演戏, 没叫你人参公鸡!
但这祖宗娇气,含泪哭诉“接不住戏”的画面实在触目惊心,他舍不得发作, 只得换一个可怜蛋子撒气。
他冷冷扫过同行青年, 不咸不淡道, “婚事不过才定, 苏大人消息真是灵通。”
这语气夹枪带棒,十分不善。
方才还冷嘲热讽的青年不由神色一凛。
这话往小了理解, 是嫌他多管闲事,往大了理解,就是窥探上官隐私。
若这上官只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倒也无妨, 偏偏他还兼任着锦衣卫北镇抚使,那一身牵系的,可全都是帝王机密。
他隐晦地瞅了眼谢昭,二人赶巧前后脚抵达徽州,正碰在一处。
谢大人打的名头是监察赈灾事宜, 鬼知道背地里是不是北镇抚司在办要案!
他小小一个南直隶右都御史,养老等死的好差事, 万一因这句信口玩笑,被当成狼子野心窥伺圣意, 那乐子可就大了。
神宗多疑,又偏信这心腹,届时他就是空长十张嘴也掰扯不清。
兹事体大,他还想在南直隶快活几年,赶忙敛笑,正襟危色撇清关系。
“道听途说,哪敢称灵通?是训僭越,下官只是关心大人终身大事,想讨一杯喜酒吃吃罢了。”
也不知是哪个词触动了阎王,谢昭竟微微翘起嘴角,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急转。
“苏大人,你我同僚数年,不必这般拘谨,婚事若近,必定给你下帖。”
苏训狐疑望他一眼。
阎王向来清举,说起这按头婚事,一双凤目清冷,不见喜意,可面上又一团和煦,也瞧不出不喜。
啧,要不说人能跟着神宗混呢。
光这隐藏情绪的本事,就连内阁那些老家伙也望其项背。
苏训干脆放弃,转而去找吴遇撒气。
“吴知府勤勉治下两个月,这效果也不怎么样嘛。”
他半是讥诮半是玩笑,“小小一个客栈,就汇集徽州治下百态。乡里鱼肉蒙童,考生重利轻义,好容易有几个人稍微明白些事理,又被群起攻之、自身难保,这么瞧着,徽州府今年是准备再被我剃一年光头?”
一个“再”字,简直扎铁,吴遇差点端不住老脸。
科场被“剃光头”,是说那年一个地方全军覆没,一个没有考中。
这事不论是对主政官,还是当地百姓,都是奇耻大辱。
要知道,科举及第人数和地方税收总额,一直是考察一把手政绩的两项核心指标,也是衡量一个地方行不行的直观表现。
徽州府先天不足,税收本就比不过临近的其他州府,也就科举成绩能打一点。
可这些年秀才录中人数断崖式下降,前年更是直接被剃光头,叫整个徽州府在南直隶都抬不起头做人。
这几年休宁书生出县,谁不戏谑一句“驽生”?
外头已经传遍,徽州府穷乡僻壤、民风粗鄙,山里人又蠢又懒、又穷又坏,狗都不嫁。
若是今年真来第二次,那就是辱上加辱。
吴遇脸皮如同被他扔在地上,还踩了几脚。
在场学子虽是才入科场的新手,但一损俱损,闻言也露出愤愤之色。
其实“剃头”完全赖不着吴遇。
这事还得从徽州上任知府——段汴梁那个迂腐老学究说起。
他读书呆板,最爱同路数会拍马的小学究,府试专捡嘴甜书呆子录。
初时,各县都培养不出符合他要求的书呆子,各县连童生定额都凑不满。
为了冲政绩,县令们再不管对不对,无不顺着他喜好,开始照本宣科,大搞教条主义。教条的还不是朱子的主义,而是段汴梁老大人的独门主义。
渐渐,各县上了轨道,逼出一批秦夫子式复读机,府试通关率显著提升。
可院试又出了问题。
段知府是老资历,前几任提学使不好下他脸面,每年考徽州府童生,不论质量,脓包里挑字写得囫囵的,也捏着鼻子把秀才按最低配额给他录了。
但三年前,提学使换成年轻又狂放的苏训,他可不管老头什么资历、什么背景,大手一挥,书呆子通通的不要。
头一年果不其然一个没取。
去年要不是出了个顾恪,徽州府就是二光。
今年是苏训提学南直隶的第三年,也是吴遇接任第一年。
要是再光一次,吴遇在徽州必定很难立足。
哪怕为了立威,这次院试吴遇也必须打个漂亮的翻身战。
几人面和心不和,机锋打了几个回合。
近距离围观三位大佬在线斗法,顾劳斯不得不感慨:真真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这下官如同新媳妇儿,又难熬又不好当呐。
莫名有点心疼吴知府呢。
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了。
自打履新以来,他忙的是小脚不粘灰。
新官上任,他就狂烧了三把火。
第一把求贤若渴广纳英才,第二把逼各县大搞产业发展,第三把就是大兴文教弘扬文风。
可以说,三把里两把都是为了迎战今年的府试。
搞经济,才几天是涨不起来了,但秀才录取率,吴知府咬牙,在线做法也要给他涨!
可终究离见证奇迹还差了几天。
顶着提学突然的挑衅,吴遇心里别提有多苦。
他压下心头血,微笑着四两拨千斤。
“我徽州府男儿,厉兵秣马一年,等的可不就是苏大人的剃刀,就请大人不吝赐教。”
苏训斜睨他一眼,显然不信,可也没说什么,只越过乱糟糟的客栈大堂,傲娇上楼。
吴遇送他,走到顾悄身边时,突然驻足,并慈爱一笑。
“苏大人,这位不仅是谢大人准小舅子,也是下官的小师弟,还是恩科解元顾瑜之的胞弟。
大人这次剃不剃得了徽州府的头,还得问他答应不答应。”
他这番话,打着引荐的旗号,行着显摆、反击的实际,立马引来提学使磨刀霍霍的眸光。
顾劳斯无辜躺枪,整个人大写的无语住。
他瞪着眼无声质问:吴书记,吴师兄,请问我同您是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吴书记脸皮厚,权当看不懂他眼中谴责,笑眯眯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立马就补了个甜枣。
“刚刚你们所说保状,师弟不必烦心。师兄信你的眼光,他二人就由我亲自作保好了。”
哦豁,这下可真是倍儿长面子。
矮子顾悄,在旁人眼里形象顿时高大起来,刚刚还想碰瓷讹诈的几人,眼神也立马谄媚起来,简直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数双或大或小、或奸或猾的眼里,迸射的都是热切的光:兄弟,我们的结状,你也帮帮忙?
顾悄眨眨眼,一副我懂的样子。
他轻咳一声,神色不太自然道,“那能不能……再麻烦师兄,多保几人?”
吴书记脚下一顿,瞥了一眼闹事的那几人,没有做声。
苏训瞧着好笑,清嗤一声,“呵,东郭与狼,还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