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覆辙, 就是当年文臣把持朝纲、教唆怀仁谋反一事。
大历九年,神宗堪堪坐稳皇位。
就听闻淮河水患,怀仁监治不力, 以至于凤阳以下, 洪浪滔天、浮尸千里。
他日夜不怠, 彻查病灶, 终是将尸位素餐的蛀虫杀的杀、贬的贬。
好不容易稳住局面, 又因顾准守城不力致李江谋反。
江南乱起,一发不可收拾,神宗一怒之下, 废黜不思进取、屡次坏事的怀仁, 云鹤这位帝师自然也受牵累, 被贬密州。
云鹤、顾准师徒彻底决裂。
以云鹤为首、把持朝政数十年的文臣集团也开始分离崩析。
十五年, 历时六载,苏侯终于平定江淮民乱。
神宗论功行赏, 一旨封诰特许老将卸甲颐养天年。
皇帝如此急赤白脸谋夺兵权。
失去倚仗的太子,自以为大势已去,听信文臣怂恿, 干脆起事反了。
既无兵卒,也无弓弩,这宫自然没有逼成,反落了个贬戍漳州的下场。
云鹤闻讯,老泪纵横。
自请从密州一同前往漳州。
神宗仁慈, 允了这请旨。
可这云鹤亦非善类,十九年二王之乱, 他趁机递出密信召集各处亲信一同勤王。
最终二王事败,愍王余孽一夜之间也悉数伏诛。
神宗终是忍无可忍, 动了杀心。
哪知降罪的圣旨还没走到漳州,祸首二人就先一步畏罪自杀。
这便是神宗钦定的“真相”。
在这个故事版本里,他是个好皇帝,好叔叔,仁义、大度、宽厚、包容。
怀仁却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软耳根,没主见,被一群居心叵测的文臣掣肘。
而云鹤,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乱臣贼子。
这番李詹士与方尚书搭台,二人一唱一和。
三言两语间,顾氏不惑楼就成了同云鹤一般无二的逆党。
可怜顾氏一门三星,一星作为地方官进京述职,无权上朝。
一星苦哈哈押解粮草赴北境增援,不在朝上。
还有一星六科观政,远在外殿班列最末,听得见却说不上话。
平白由人扛着桶往头上泼粪,当真憋屈。
好在内殿新进士里还有一二中用的。
好兄弟被黑,粉头原疏第一个不认,那芝麻鼠胆瞬间充气成虎胆。
他膝行出列,“陛下明鉴,不惑楼教的是不是异端邪说,学生最有发言权!
方大人诬告都编不像样,若我等真受逆党荼毒,今日岂能站在此处?更不可能得入陛下法眼!”
言外之意,他们是皇帝钦点的三甲,如果他们有问题,那皇帝的脑子一样有问题。
心上人面前,黄五也不甘落后,此时据理力争。
“我本白丁商贾,得中进士,便是从不惑楼入门书开始学起。
从教材详解到时策热点,学生亲眼见着顾悄累句成篇,能作证的不止我一人,方大人一句皆系逆党遗留,实乃无中生有,其心可诛!”
有人打头,新进士里陆续有人站出来替顾氏帮腔。
其中不少并非不惑楼学生,只是有幸在殿试前一窥不惑楼教案,就此拜服。
“学生也曾研习过不惑楼书目,不曾见过大人所说谋逆之论。”
“学生以为,党争不应牵连文教。不惑楼并非书蠹只知钻营举业,私下还遵圣人言教,有教无类,与贫苦人家免费读写,实在不像大人说得那般不堪。”
“学生亦不信。”
“学生……”
肃肃朝堂,群臣大气不敢喘,新进士们慷慨激昂。
对比起来,老皇帝神色晦暗不明,倒显得过于冷淡。
“哦?”
他睨向方尚书,这一声压在喉头的“哦”字就很玄妙。
老方一哽,突然不确定了。
他这“心腹”当得委实不易。
太子死后,神宗心思越发难以揣摩。
原本他还能摸到的两三分,眼下却是半点都挨不着了。
不知帝王真正意图,每一步便都如临深渊。
稍稍行差踏错一点,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可他不得不铤而走险。
实在是柳巍那厮无耻,临死也要拉他垫背。
顾命一事,若他没个交代,那方氏也就走到头了。
歙县方氏,原就不是什么世家大族。
早年方家先祖随太祖起义,靠着血汗与忠心一步步从底层爬上来。
太祖登基后论功行赏,先祖受封,实现阶级跨越,自此更是勤勉。
他一生不曾为亲属家眷谋求一官半职,天命之年急流勇退,以伤病告老,回乡专心教导后人恪谨读书,渐渐方氏入仕子孙多起来,家族兴旺,这才成一方新贵。
先祖仙逝后,方家交到他手中。
适逢高武两宗争位,他掐准风向说服全族暗里投了神宗。
至此,他平步青云,官至次辅。
方氏也攀至顶峰。阖族先后出了七位进士,二十多个举人。
江南大姓,朱张顾陆,他们方家却能排在首位。
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不外如是。
一朝跻身其中,又岂甘就此落败?
尤其还是被柳巍那样一个匹夫绊倒。
方徵音不甘心!
何况……何况他任上确有瑕弊,难以开脱。
顾氏、泰王借湖北、江西赈灾案,捏住他命脉分毫不让,如此就休怪他先发制人!
“一间书楼而已,爱卿,杯弓蛇影最要不得。”
神宗不动声色,状似不经意翻阅起方徵音递交的“罪证”。
新纸薄脆,翻动间细微响动,令人无端惴惴。
下一刻,方徵音一句话,就叫朝官恨不得跳起来给他人工闭嘴。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陛下若是知晓朝中多少大臣已在楼中替子侄占位,就知臣所顾虑,绝非杞人忧天。”
人心转圜,非一朝一夕。
陛下,云氏死灰复燃,借举业蛊惑学子、结营朝臣,背后心计之深,不得不防啊!”
拉拢文人、结营朝臣。
当年能用这八个字将云鹤被打作逆党,当下亦能用来对付顾准。
方徵音说完,一撩官袍,深深一拜。
随后从袖中掏出一封密折,高举至颅顶。
“这是几月来老臣暗查的官员名录,还请陛下过目。
求陛下务必以江山社稷为重,早日纠治邪风,以正视听。”
留仁小心呈上。
皇帝却摆摆手,“你姑且念之。”
大太监擦了把汗,飞速撇了眼班列最前的谢首辅。
见他面色如常,眉眼都不曾抬一下,这才尖着嗓子念起来。
“亲敕民生部尚书 张玳之孙定庚午年乡试席,定金金5两;
户部尚书 方徵音之外侄定庚午年乡试席,定金金5两。”
嗬,听到这朝臣们一凛。
心道方大人狠起来刀刃内向,竟连自家亲外甥陆鲲都一起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