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哪里不对?”亦无殊回望了一眼两人走过来的宫道。
太安静了。
除了沿途的宫灯还亮着, 行走在其间的人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皇宫中的建筑不追求高大,很多建筑只有一层,虽然已经高过大部分建筑, 但还不像城门那样拔地倚天,只是十分厚重雄伟, 历经时光冲刷考验,像一头匍匐在地的石雕猛兽,于黑暗中注视着下方走过的人。
不像一座皇宫。
像坟场。
亦无殊又恢复了他一贯的从容, 事实上他大部分时间里都仿佛一个北窗高卧的隐士, 闲看窗前云卷云舒。
神也没能抗住为人替身的打击。
好在他调整能力出色。
现在人在他手边,他才是翎卿身边的那个可以碰触到他的人,前尘往事都如云烟,散了就散了。
他大度,不追究了。
“是有点不对, 我感觉有人准备坐稳了位置再秋后算账。”翎卿脚步不停,继续朝着那座大殿走去。
亦无殊假装自己聋了。
“看到那边那个屋顶了吗?”极宴殿近在眼前, 翎卿指着大殿上方龙钩凤滴的飞檐, 问亦无殊。
“嗯。”亦无殊期待,轮到他帮忙了吗?“要我帮你把它打下来吗?”
翎卿说:“上去,在那上面坐着, 事没完不准下来。”
“……我这是被发配了吗?”
“怎么会?”翎卿诧异, “我刚才看过了, 那个位置可以纵观全局。”
“所以我去帮你注意其他人, 让他们……”
“最适合观景。”翎卿不紧不慢补充。
“……”这不就是被发配了吗?
亦无殊不肯动。
他还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一个神, 主动想要帮忙, 比本人还积极, 又是出谋划策又是分析利弊,结果别人让他别动。
敢动一下就先搞死他。
翎卿在他手臂上推了一下,催促道:“去啊,快点。”
亦无殊快把自己的鼻梁揉破了。
他被推推挤挤上了屋顶,翎卿还犹嫌不够,在他身边临时布了个阵法,把他的身形也一并隐去。
在旁人眼里,这里就是一块空地。
空气一样的亦无殊就这样看着翎卿自己进了大殿。
叹气。
他好端端一个神,怎么会沦落到没事可做的境地呢?
-
大殿内。
宫门大大敞开着,没有守卫也没有宫人,舞姬早已退下,丝竹管弦荡然无存,两壁宫灯照着大殿,不算明亮,将将足够视物。
太安静了,脚下的棕色木地板踩上去会发出轻微嘎吱的声响。
翎卿看着大殿尽头独自坐着的人。
依旧是跪坐的姿态,晋国皇帝面朝山水屏风,背对着他跪坐在地,身上天青色袍子换成了更为隆重的黑色帝王礼服,冕冠之下十二旒,以珠玉制成,仿佛在筹备一场隆重的祭祀。
翎卿不急不缓朝他走去。
沉闷的声响自身后传来,像是战马的铁蹄跺在宫道上,压抑着没有发出额外的声响,只有铠甲交错摩擦的铮铮声。
身后的敞开的宫门可见宫道尽头亮起火把。
谢斯南的人来了。
亦无殊屈起膝盖,在屋檐上席地而坐,一手搭着膝盖,撑着侧脸,百无聊赖地看着下方的人靠近。
翎卿说的没错,这里是个极好的观景台。
谢斯南明知道魔尊在这里还敢来,真不是毫无准备。
亦无殊放眼一望,在乌泱泱的人头中察觉到了好几股晦涩的气息。
天榜第九,天榜第三十二,天榜第三十六,天榜第七十二……
皇族统治着这个国家,而大量强者选择依附于皇权,和他们共享子民的供奉。
亦无殊看得出神。
神有时候也会有片刻的迷茫,他和那些来自异世界的人交谈过,虽然大部分都是不入流的渣滓,但他们带来了很多新的消息。
更开放的思想,更先进的制度。
这个世界太古老了,也因着古老,进展太过缓慢。
就像镜宗那个掌门看镜宗,太多的长老生存在宗门中,这些老人层层积压,让他举步维艰,不敢贸然改变局面,去刮骨剔腐。
两个世界孰优孰劣?
亦无殊分不出来。
论寿命,他们占优,只要修为能更进一步,寿命就能成百上千地延长。
可这延长带来的不尽然全是好处,还有旧的思想,迟钝迂腐拒绝前进,活的太久,也就拖着整个世界不愿意前进。
人总是这样,只要生活在舒适的环境里,或者不用太舒适,只要还能忍受,就厌恶改变。
只要还能过得下去,就不会轻易走向极端,想着和人鱼死网破。
某种程度上而言,死亡才是更新迭代最快捷的做法。
这一代的人死完了,自有新的火种燃烧。
但然后呢?
年轻的人总会老去,他们修炼,追求大道,感悟真理,然后变老。
等到他们白发苍苍,又是新的老怪物。
世界是个复杂的命题。
神也不该替人做出决定,随随便便依着自己全知全能的傲慢操控别人的命运。
世界的命运应该掌握在这个世界的生灵手中。
人的命运应该掌握在人自己的手中。
他要做的,只是在他还身为神的时候,让这个世界不被外来人干扰破坏。
可惜了,但凡那些来自异世的人带来的不是掠夺和破坏,而是进步……
不过现在想这些还太早,现在处于他眼前的是翎卿。
翎卿也不见得简单。
亦无殊对翎卿想做什么很感兴趣。
-
翎卿已经走到了晋国皇帝身后,晋国皇帝一动不动,雕塑一样跪坐在地,但翎卿能听到他的呼吸和心跳。
他还活着,只是不能动。
有人把他控制在了这里,跪在了这块地方,剥夺他反抗的能力,引颈受戮。
身后,谢斯南大步走进来,大氅下露出亲王依旧年轻的面庞,俊美至极的一张脸,眼神阴鸷盯着翎卿。
翎卿回过头,朝他一笑。
随着这一笑,他满头青丝瞬如雪,发簪掉落在地,上好的绿松石被磕出一条裂缝,白发沿着他肩头披散下来,少年身形拔高,瞳红如水,纯白的发丝曳地,雪白的面容安静而邪恶,罪恶一样的美貌,糜烂奢靡的莲香散发出来。
狂风卷过,白麻斗篷倾覆而下,遮了他半边身形。
恍惚间仿佛灵堂前披麻戴孝的孝子。
彻底不装了吗,就这样暴露自己的脸和身份,还有那身标志性的白麻斗篷?
谢斯南谨慎地后退,站在两位天榜强者身后,才算有了点安全感。
他看到翎卿身后跪坐的人,心里泛起异样,他派来的人又失手了吗?
皇帝现在本该死了才对,为什么还活着?
而且他为什么跪……
咔嚓——
脖颈骨骼碎裂的声音,不管听多少次,都足够让人毛骨悚然。
翎卿朝他勾起唇角,当着晋国亲王的面,一手拧断了晋国皇帝的脖子。
谢斯南瞳孔震颤。
但这样还没完,翎卿俯下身,让被操控的傀儡抬起头来。
对方还没完全死去,瞳孔中倒映着他鬼魅一样的身影,脸上的肉因为恐惧不断扭曲,这是翎卿第一次看清“晋国皇帝”的长相。
五官还算俊朗,但和谢斯南长得一点都不像。
简直不像是同父同母而出的同胞兄弟。
相似的是两人脸上都带着一股邪肆,只是此刻被害怕破坏,嘴唇不断颤抖着。
翎卿平静地望着他,手指发力,细长的五指硬生生捏断了他的颈骨,鲜血喷溅出来,溅了翎卿一身一脸,额头上的血滑进眼中,眼白也被染红,显得他像个恶鬼。
他就这样硬生生把晋国皇帝的头提了起来,身首分离。
然后随手一抛,把人头扔给了谢斯南。
谢斯南强压住心中的狂喜。
他派来的人失手了没关系,翎卿亲自动手更好,这下都不需要他去栽赃嫁祸,翎卿自己就把杀害晋国皇帝这罪名扣在了自己身上。
真好,他的拦路石不需要他动手就消失了。
还是仇人帮的忙。
真是一举两得。
现在他是晋国皇室最后、也是唯一的皇子。
晋国未来的皇帝只能是他。
谢斯南心中没有半点失去最后一位亲生兄长的伤感,有的只是欢欣和激动。
毕竟……
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不是吗?
他的哥哥,当初愿意替他去往秦国为质的大皇兄,谢景鸿。
他骗了他。
他对他说,云峥,我好痛。
他叫着他的字。他是晋国亲王,身份尊贵,只有他的两位亲生兄长和他的父皇母后才会叫他的字,其余的人都没那个资格。
他叫他云峥,求他救他。
他说。
他们打我,用拶指把我的手废掉了,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全部被碾碎。
他们还欺辱我,说要替他们的太子出气。
我好想回家,云峥。
我累了。
可是怎么救呢?谢斯南早已不是当年的莽撞少年了,他清楚的知道晋国和楚国之间实力的差距,谢景鸿现在是秦国的质子,他怎么能回来呢?那不是得罪秦国吗?
他让兄长再忍忍。
他向兄长保证,“我一定会努力修炼,等到我足够强大,一定救你回来。”
“大哥,你等等我。”
可他们都没有等到那一天。
谢景鸿的身份先一步暴露了。
秦国那边雷霆震怒,却也没有别的办法,两国邦交不是儿戏,他们不可能因为这件事情再次开战,况且谢景鸿是晋国太子,羞辱太子可比羞辱一个无关痛痒的秦王来的有用多了。
只要踩在他头上,就能把晋国永远定在耻辱柱上。
可晋国是当世强国之一,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屈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