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这个称呼翎卿听了很多年。
魔域那些人这样叫他, 他手下的人也这样称呼他。
他们总是叫他殿下,然后乖顺地等在他面前,用敬仰孺慕的眼神看着他, 等着他的指令,然后竭尽全力去为他实现。
但眼前的黑蛟叫的殿下不一样。
翎卿潜意识里就是知道, 它和那些人叫的不是同一回事。
或者说,代表的不是同一个身份。
作为妖族中的至强者,黑蛟没有必要叫一个魔域的魔尊殿下。
还跟他说好久不见, 好像他们曾经认识一样。
——不过, 真的不认识吗?
翎卿停在半空,瞳孔茫然了一瞬,恍惚间好像听见什么人曾经这样叫过自己。
不是奈云容容这些人,而是更年幼、更清脆,完全是小孩子稚嫩的嗓音, 高高兴兴找他跑过来,叫他:
“殿下!”
孩子受了委屈, 包着泪躲起来哭, 见到他的时候赶紧揉眼睛,假装自己没哭,却在出声的瞬间破功, 哇地大哭起来, 抓着他的衣服, 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殿下他们欺负我, 你帮我打他们!”
被派出去历练,明明一身修为, 却被一只公鸡撵得满山乱窜, 大喊:
“殿下救命!救救救我!”
……是眼前的黑蛟?
翎卿从海浪上落下, 踩在他鼻梁上。
脚下的黑鳞冰冷而锋利,坚实得像一块块黑铁盾牌,开阖间又告诉他不是这样,这是一个活物,鳞片开合的缝隙中可以窥见炽热的血肉,仿佛岩浆流淌。
黑蛟静默地仰望着他,忽然一低头,猛地拔地而起,朝着云霄之上飞去。
翎卿被劲风带到它的后颈,一手抓住鳞片边缘,单膝跪在黑蛟背上,被迎面而来的海风吹得睁不开眼睛,斗篷被掀翻,全身衣袍鼓舞翻飞,离地面越来越远。
他听到身后传来海浪翻卷的声响,沐青长老焦急的呼喊声,还有其他人的惊呼声。
但很快,一切都被甩在了身后。
又是潜意识,翎卿觉得这条黑蛟不会害他。尽管他自己都不知道理由,但根深蒂固的信任让翎卿松开了手里紧握的两把刀。
云飞快掠过身边,入目皆是蓝色,蔚蓝的天空,波涛起伏的大海。
黑蛟带着他飞到了大海深处。
等到狂风停下,他们已经到了一片平静而辽阔的海域。
黑蛟把头低下去,旁边就是一块礁石,伸脚就能踩到。
翎卿从它耳朵旁边跳下去。
重新回到平实的土地岩石上,他才感觉体内被风吹得险些离体的血液再次流动起来。
鼻息里全是大海潮湿咸腥的气息,他头发衣服全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去拨开脸旁的发丝。
黑蛟盘在海面上,把海水压得上涨了一大截,依旧是半边身子探出海面,低下头来和翎卿对视,大片阴影把翎卿完全笼罩。
“终于没有人打扰了。”它说。
确实没有人能追过来了,这里不知道是哪片海,极目远眺,也只能看到不断涌起的海水,那些修士没有人追过来。
黑蛟开始化形。
庞大得足能遮天蔽日的身躯快速缩小,前一瞬还巍峨难以仰视,眨个眼的功夫,就缩小到了原本的百分之一,背后遮挡的阳光都洒落下来,眼前天朗气清。
还剩下翎卿那两头狼那么大的时候,黑蛟开始化为人形。
一个身穿布衣的老者出现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根绑着白布的朽木拐杖,以凡人的年龄来看,至少七十岁往上,须发皆白,精神头倒是还好,笑眯眯地望着他。
翎卿沉默。
通天彻地的上古蛟龙,和眼前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看起来生活还颇为拮据的老人,差距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老人发现他看着自己不出声,不大好意思地拉了拉自己身上短一截还打了补丁的衣服。
“这一片也没什么人,我平时不怎么出海,就随便穿穿了。”
衣服嘛,能穿就行。
他身上这件还是两百年前新买的,现在看也还不错。
这老头自己穿得随便无所谓,看翎卿衣服头发被风吹乱,就忍不住上手,给翎卿理理头发拉拉衣摆,歪过去的领口也抚正。
翎卿一言不发看着他动作。
太熟悉了,就好像这种事早已发生了千百遍。
他的袖子被拉,睡在里面的系统被吵醒,从翎卿袖子里冒出一颗毛发乱糟糟的兔子头,惊讶地看着忽然出现的陌生人,对着黑蛟现在的造型,进行了高度概括:
“npc村长?”
系统知道了亦无殊在找自己,最近一直在有意识地躲亦无殊,除非是睡着了没看见,但凡是亦无殊在的场合,它都缩在翎卿袖子里不出来。
这会儿亦无殊远在不知多少公里之外,它又出来冒头了。
“殿下新养的兔子吗?”老头注意到这颗毛茸茸的兔头,凑近了观察,“看起来可以炖一锅嘛。”
系统兔子腿都吓抽筋了。
这些人怎么回事?
一个莲花一个老头,看到它这么可爱的兔子,不说眼冒爱心上来抱抱它,张口就是要把它炖一锅。
它本来以为莲花已经够过分了,那小子看到翎卿没把它炖了,还要惊讶一下。
没想到这老头更没礼貌!
它耳朵都吓成了飞机耳,缩回了翎卿的袖子里,只露出一撮毛,“怪老头!”
“我叫非玙,小兔子,”黑蛟说,“居然会说话,那就不能吃了,真可惜。”
他真感到遗憾似的,摇了摇头。
系统彻底不敢冒头了。
“不是连鸡都能追得你满山跑吗?你还敢吃兔子?”翎卿忽然说。
他想验证那段幻觉的真伪。
“可是那个鸡真的很香……很可怕啊。”非玙扶着拐杖叹息。
又来了,翎卿眨了下眼,听到小孩子稚嫩的控诉,“可是那个鸡真的很可怕嘛,它一直追着我咬,你看我的屁股!”
“我不看。”翎卿听到一道不耐烦的少年音。
不似寻常少年清脆,飘渺得像蒙在纱里,空灵而诡异。
像是苗疆丛林里传来的、骨笛吹奏出的乐曲,碎金在虚空中缓缓流动。
有点像莲花的嗓音,但又不完全是。
这声音蛊惑人心得多,惨了蜜糖的毒药般,只是声音就让人神思恍惚,神魂颠倒,忍不住去窥探他的真容。
他说:“转回去,谁要看你屁股。”
“哦。”
对方捂着屁股委屈巴巴。
……这是莲花曾经传给他的记忆吗?
眼前幻境还在继续,小孩还在咧着缺了一颗牙的嘴到处捡柴,准备架个火把把鸡给烤了。
很快准备妥当,拔干净了毛的鸡被串在了木棍上,烤得浑身流油。
火焰扭曲了火把边坐着的两人的面孔,翎卿只能看到一道隐于黑暗的侧影。
那是一个不比小孩大多少的人,长发披散在身后,只抓了一小缕编成辫子,明明也是个小孩身形,却一点也没有小孩的圆润,半张脸苍白如骨,下颌弧度利落,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同样没有血色。
那人只负责杀鸡,然后就开始坐着等吃,百无聊赖地看小孩忙来忙去。
他哼着古怪的歌谣,像是突然间察觉了什么,忽然停下,抬眸朝翎卿看来。
刹那的目光仿佛洞穿了时光和虚幻,看到了不知多少年后的人。樾ロ各
这不可能的,这少说都是上万年前的事情了,小孩根本不可能看到他。
翎卿有些分不清真实和虚幻。
他掐了把指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直指问题中心,“你认识亦无殊?”
亦无殊说黑蛟是他养的,养来端茶送水,但没说黑蛟的名字。
翎卿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黑蛟叫非玙。
非玙,飞鱼?
飞鸟与鱼不同路,从此山水不相逢。
也是一个取名不吉利的。
“您已经遇到那位大人了吗?”非玙果然认识亦无殊,一听就跳过了询问这是谁,直接开始担忧起来,“你们没有打起来吧?”
他想了想这两人见面的情景,更忧虑了,白花花的胡子都失去了光泽。
非玙颤抖着问:“那位大人还活着吗?”
“您没把他杀了吧?”
这灵魂三问一下来,信息量十分充足。
翎卿问:“‘我’和他关系差到了这个地步?”
他不确定黑蛟把他认成了谁,姑且就当作是他好了。
不管别人把他当成了谁,如果对他有利,那暂时做一做也无妨,利益当先。
只有他就是黑蛟认识的那个人,才更方便套话。
“何止,”非玙感慨,“您小时候过生日,每年许的愿望,都是让那位大人去死,坚持了一万年呢。”
一万年?
翎卿心尖颤动。
那个谁这么老吗?
而且每年都坚持不懈诅咒亦无殊去死,可见执念之深。
以及仇恨之重。
翎卿理了理思绪,决定从不那么沉重的角度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