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卿的另一只鸟是给奈云容容的。
他的鸟飞到时, 奈云容容正枕在美人的腿上,舒舒服服听人弹琴唱曲。
难得的假期,她得好好享受享受。
亭台水榭, 香风薄纱,案上香炉青烟袅袅, 对面一个美人跪坐着沏茶,喂到她嘴里,不知道有多惬意。
惬意得她都睡着了。
梦中她站在一条见不到尾的长廊中, 两旁隔几步就有一扇门, 雕花精致,只是紧紧闭着,每一扇门口都挂着一把巨大的铜锁,莫名给人没有活气的感觉,死气沉沉, 看上去就像是什么装饰。
整个走廊都没有灯,只有油纸后透出的惨白月光, 洒在地上, 真如一把霜一样。
奈云容容回头看去,来路早已消失,她身后只有一团浓雾。
只能朝前走。
她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走廊中回荡, 脚下的木板仿佛是空心的, 每走一步, 都能感觉整条走廊在震荡, 顶上细小的灰尘被震下来,漂浮在空气中。
明明脚踏实地, 却好像站在万长高崖之上, 沿着钢索前行。
奈云容容莫名有些不安。
她来过这里吗?
走廊不长, 连转弯都没见一个,她很快走到了尽头。
尽头同样是一间房间。
看着和其他房间没什么两样,大户人家里很常见的雕花木门,唯二的不同就是门上漆着红棕色的漆,没挂锁,轻轻一推就能打开似的。
透过薄薄的油纸,一豆灯火轻轻摇曳。
这扇门和门后的灯光是整条走廊中唯一的暖色。
仿佛隔开了阴阳。
奈云容容心里越发慌了。
可她在怕什么呢?
“啊——!”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从门后传出来。
恰在此时,走廊外一道惊雷劈落。
身后数十道门映出相同的惨白闪电,狂风骤雨从来时的走廊入口灌入,奈云容容被泼了一身的雨水。
她一动没动。
奈云容容脚下仿若生了根,原地化成一座雕塑,什么都不知道了,脑海里反复回荡的只有那一声惨叫。
她听出来了,那是一个女子的惨叫。
好像在被实施什么开膛破肚的酷刑,她一声接着一声大喊,喉咙撕破了也不顾,直至气息奄奄,那撕心裂肺的惨叫才变成有气无力的呻/吟。
她的声音弱下去,其他人的声音这才凸现出来。
老婆子说:“别叫了,留点力气,头已经出来了。”
旁边纷杂的脚步声匆忙凌乱,一会儿叫着热水,一会儿叫着剪刀,还有人在大喊,说苟夫人不行了,快去药房拿参片来。
丫鬟婆子们忙成了一团。
奈云容容知道这里是哪里了。
她母亲的房间。
她母亲是一户大户人家的小妾,具体哪家不知道,应该是挺大的一个家族。
说起来,她母亲算小妾也算外室,过了明路,但不和当家主母住在一起。
她母亲的身份太低,不是良家子,只是最低等的婢妾,据说是别人送给她父亲的礼物,进不去主家,只在外面有自己的院子。
这里整条走廊,乃至这座辽阔看不到边际的宅邸,都是她母亲的。
一个妾就能有如此待遇,可见她那位父亲身份应是相当显赫。
奈云容容没见过自己父亲。
她从家里逃出来时还不到十岁,后来辗转去了魔域,落到几个城主手中,又被几经转手,送给了翎卿。
这些年她很少回忆过去,对这位见都没见过的父亲就更别提了,陌生人都不如。
但她有时会想起自己的母亲。
自她有记忆起,她母亲就对着她非打即骂,骂她怎么是个女儿,赔钱货,怪不得她爹不来看她们母女。
“要是生个儿子就好了。”
“你为什么不是儿子?”玥下籬戨
“为什么?”
“我不要生女孩,滚!滚远点,别让我看到你!”
她记忆中的母亲很丑,一直和现在窗外的天色一样,电闪雷鸣,狰狞丑陋,一双充血鼓起的眼珠神经质地转动,张着血盆大口,脸色惨白。
抓起一把凳子就砸在她脚边,凳子腿劈哩叭啦散开,砸得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她母亲看到她身上的伤,又静止了,提线木偶一样,只是问她:
“你为什么要是个女儿?”
奈云容容哪知道呢?
她又不是自己生的自己。
她连自己的爹是谁都没见过。
她只知道这地方不能留,找到个机会就跑了。
她翻墙逃跑那天,也是一个雷雨天,到处都在忙着搬花盆关窗躲雨,没人注意到她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
但她冒雨翻过墙的时候,分明看到了院子深处一扇窗开了。
她母亲穿着白衣,女鬼一样站在窗口,手里就提着一盏橙黄色的灯。
奈云容容一直觉得自己母亲有点疯病,时不时就会发作,像疯狗一样到处咬人,又摔又砸,闹得人人都不安宁。
但这会儿她竟然好像是清醒的。
目光柔软平静,远远地看着她,奈云容容活了十来年,第一次从自己母亲身上看到这么“母亲”的眼神。
一个真正的母亲,看自己孩子的眼神。
不过也可能是疯得更厉害了也说不定。
这种天气挺适合发病。
大概是透过风雨在看她不存在的儿子吧?
那个女人难得有这样宁静的时候,奈云容容骑在墙头,稀罕地多看了几眼。
就这几眼,那女人眼里的安宁柔和就裂开了,狰狞的恶鬼重新爬出来,她看到了奈云容容,眼神重新变得凶狠。
奈云容容不敢耽搁,一骨碌就翻下了墙,踩着满地水流拼命地跑。
狂风呼啸。
奈云容容现在能回忆起在大雨中跑到耳朵进水的感觉。
哦,她母亲的产房。
该不会是在生她吧?
奈云容容不感兴趣,转身就要沿着来路离开。
她还能进去掐死自己?
不可能的。
不就是十年吗?别说十年,就是二十年三十年,她也会活下去的。
她知道自己前路艰难,但她还是不会杀了自己。
跟翎卿学的,往前走。
翎卿是因为她的野心救的她,可不是因为懦弱,她要做翎卿杀人最利索的那只手,可不能自己砍自己一刀。
身后传来响亮的:“——哇!”
孩子出生了。
响亮的婴孩啼哭声传遍走廊,仆妇们喜极而泣,大半夜的辛劳有了成果,她们这么尽心尽力,赏赐应该不低。
奈云容容接着往前走。
女人累到喘不过气,但第一句话还是问:“男的女的?”
仆妇没有回答。
奈云容容笑了。
她这段时间常在镜宗晃悠,镜宗很少提到男女之别,最多就是住宿安排上会避避嫌,平日里男弟子该怎么练,女弟子便也一样,该出的任务一样出,该参加的考核也不见因为是女孩就调低难度,没什么可以通融的。
魔域就更别提了,别说男的女的,你就是个死的,别人也不见得放过你。
她待久了,差点以为全世界都是这样了。
都忘了,宗门之外,还有世家。
奈云容容猜测过,她母亲脑子有病成这样,家里没个皇位真说不过去。
八大世家往下不考虑,往上也没听说谁家丢过女儿。
不过这也正常。
一个外室生的女儿,家主面都没见过,丢了就丢了,谁会声张呢?平白抹了家族的颜面。
她突然又想回去了。
她还没见过小时候的自己,难得有机会,她得去看看。
奈云容容推门时,屋内的女人也反应过来了,她问:“又是女儿?”
仆妇还是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