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出口之前就有了预料, 果然还是挨打了啊……”
亦无殊枕着手,换下来挂在衣架上的外衫迎风飘荡,上面硕大一个脚印。
“罢了罢了, 进不去门,将就着睡也一样。”
空荡荡的床顶, 空荡荡的床。
失去了被子的人辗转反侧。
如何都睡不着。
凭良心说这屋子不算大,堪堪够一个人起居,翎卿喜欢囤些东西, 亦无殊第一晚宿在这, 就从他枕头下面翻出了兔子绒毛团城的小圆球,还有床帐上方悬着的一枚风铃。
不知是青铜还是铁做的外壳,像个古旧的小钟,上的涂料相当粗糙,蓝色的颜料几乎已经掉完了, 里面挂了一枚厚实的铜币,再下方垂着一块小木牌和一颗浅蓝色的珠子。
和铃身碰撞发出声响的就是铜钱。
珠子被垂在外方, 里面包着些云絮般的白色填充物, 和旁边的小木牌挨挨挤挤,时不时碰撞在一起。
木牌翻转时,隐约可见木牌上有一朵小花, 画的十分拙劣, 就像是孩童的简笔画。
窗台上一盆半死不活的蔷薇一样, 奄奄搭在窗台上。
纵观全屋, 只有这三样是翎卿带来的。
亦无殊触上去时,能感觉到翎卿留下的气息从里面浅浅探出一个头, 仿佛是蜗居在此的小动物被扰了安眠, 冒出个头探查敌情, 却意外发现不是敌人,在他身上嗅过再三确认之后,小心挪进他手中。
那时他只觉得有趣,想不到翎卿剥了壳后会是这样的模样。
他进了别人的房间,生平头一遭,东转转西看看,把这里当做什么新奇事物来看待,就算睡在别人床上,也是探究的心态,要说旖旎,却是没多少。
现在却不同了。
翎卿只在这里短暂停留过,就换成他住了进来。
在这里宿了一个多月,屋子里已经留不下多少属于翎卿的气息了。
只有这三样。
太微弱了。
虚无缥缈似的,抓不住,留不下,似在眼前,风一吹便无影无踪。
夜深人静,无人可问、无处诉说。
风铃轻晃,碰撞声响太清脆,声声入耳,扰得心烦。
亦无殊动了动手,抵着镂窗的竹竿掉进水中,窗户阖拢。
四面漏进来的风一下便止住,再无风声呼啸,就连莲池中的潺潺流水声也被隔了开去,屋内越发狭窄起来,仿佛连被子的空缺也一并填补。
他挑挑拣拣,把兔子绒毛团成的球远远抛到桌子上,解下风铃搁在枕边,盆栽就算了,不适合依伴着入睡,依旧任它在窗台上焉头耷脑。
做完这些,他又阖目躺了会儿,还是养不出丁点睡意。
“数个星星?”亦无殊琢磨。
伴着满天繁星,他数到三千二,勉强酝酿出一点睡意。
屋外忽然传来脚步声,踏、踏地响起,在这样深的夜,这声音如此分明。
来者半分没有遮掩的意思,既没有放轻脚步,还不慌不忙,目标明确地进了厨房。
……端走了他冰好的果酪。
瓷勺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来人一边吃一边慢悠悠地走了。
亦无殊睡意全无,翻了个身,依然枕着手,只是望着正对房门的厨房方向,眼底浮现出一丝笑。
不是不让他进吗?怎么还来他这里偷东西吃?
哦,不对,翎卿说了,这里也是他的。
他回自己家理所当然。
现在出去抓小贼,说不得会被倒打一耙啊……
亦无殊磨蹭着磨蹭着,错过了最佳时机,把小贼放走了。
略感扼腕。
他惋惜还不到半个时辰,刚刚偷了冰果酪的小贼又返了回来。
这次是炉上温着的牛乳。
冰果酪是晚间承诺的,牛乳是刚刚来时看见了,立刻就被惦记上,吃完就过来连锅并着端走了。
下回是什么?
亦无殊记得他还留了……
嗯?这就去睡了?
亦无殊还打着算盘,等第三次抓到人,数罪并罚,人家不来了。
这怎么行?
亦无殊可不依。
他自个儿关了窗,连窗户缝都不留一线,现在去撬别人的窗。
神识探进去,在屋内四处轻敲,寻觅着,找到了抱枕而眠的被子包一个。
掀开被子,阖目睡熟的人衔指细鼾,鼻息将兔子背上的细软毛发吹得轻轻凹下。
亦无殊翻身坐起来,攀着低檐镂窗,熟门熟路找到从前的卧房,窗台狭窄,他在窗台上斜靠坐下来,随手轻叩窗棂。
笃笃——
屋内回应他的是一方砸过来的玉枕。
亦无殊指抵着窗棂,被带着一震,失笑,又敲了敲,烦人没够似的,“爱徒,师尊睡不着。”
里间传来翻身的动静,“关我什么事?”
“我要被子,”亦无殊提要求,“你把我的被子拿走了,那你的给我总行吧?”
两扇镂窗洞开,亦无殊险些被掀出去,一手攀着窗台,又被一团黑影兜头罩住,浓郁莲香劈头盖脸把他裹住。
净尘诀只除了灰尘和不洁之物,翎卿喜欢给自己的地方打上标记,在哪里安窝,哪里就全是他的气息。
亦无殊心弦蓦然被轻轻拨动。
他把被子拉下来,压在手下,往屋里看去。
屋内没有点灯,唯一的月色被他遮了大半。
床笫间大片阴影,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翎卿在做什么?”亦无殊攀着窗台没走,倾身朝内,探了一寸。
他趣致地瞧着那方狭窄的床笫,“我忽的想起,翎卿似乎很喜欢抱着我睡?”
阴影边缘弹动了下,里面的人似乎想出来,又耐住了。
打定了主意,让他一个人唱独角戏。
可亦无殊不准备放过他,滚烫的利刃切入油脂似的,把他剖开,“那间屋子也是个薄情物,翎卿走了个把月,就找不到翎卿的多少痕迹了,想来……这处也好不到哪去,翎卿是找不到我了吧?今晨才特地来抢我的被子。”
“…………”
亦无殊掌心陷在尤带余温的被褥上,贴着那块绵软的布料,很是熨帖,“翎卿在做什么坏事呢?”
床笫下的阴影安静近乎静止,片刻后,翎卿说:“那又怎么样呢?”
亦无殊又往里探了一寸,狭小空间里气息滚热起来,无比迫人,他听到了心跳声,“扑通、扑通”回荡于耳边,“翎卿何必舍近求远呢,莫非是师尊伺候的不好?”
“出于自身安危考量罢了,”翎卿说,“这屋子,师尊进来一回,第二日就来爬我窗了,可不敢让你再来。”
好狡猾,亦无殊拇指快把窗棂蹭掉一块,“翎卿这话说的奇怪,究竟是谁半夜先进别人屋子?”
“这我不知,但谁被抓了现行,心中应该有数。”
亦无殊低声笑起来,“既然被抓了现行,那不如,我不走了?”
他揶揄之意不掩,翎卿现在也不能起身赶他走,他就是舍下这张脸皮赖在这,翎卿能拿他如何?
“翎卿怪我今夜又来,可翎卿自己不也是才过一天就开始想我?”
翎卿忽的从被子里拱出头,面颊有些汗,鬓角和鼻尖轻潮微湿,心跳急促,“师尊……”
他低低地唤,“快出去。”
亦无殊压不住被子了,他的掌心热得不像话,好像激烈运动了一场,胸口被压迫着,指尖都在鼓噪着心跳,“翎卿是在求我吗?”
翎卿在被子上蹭了下脸颊,还是有汗流进了眼睛,眼梢湿的不成样子,让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那是泪水。
“不是……是威胁。”
可惜他的威胁委实没有说服力,至少没能说服亦无殊离开。
翎卿抬起汗湿的眼睫望了他一眼,“师尊不听我的吗?”
亦无殊接着他的视线,微笑越发平稳,仿佛坐在月色下孤高的神,低声哄着他:“翎卿让我看看,看一眼我就走。”
翎卿唇张了张,红润的唇里含了汪水似的,似乎有些迟疑,时间无声流逝,他以手肘撑着汗潮的床褥,稍稍撑起,同样潮热的发丝堆在肩头颈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