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夔城之中, 奈云容容背靠着水榭中的朱红立柱,仰头望着远方。
这里离得太远,她其实看不到什么。
但她大致能猜测到。
尽管她早知有这一天, 心中对翎卿会做的选择心知肚明,也蹭调侃过, 让长孙仪赶紧成长起来,这一遭真正到来时,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了一回。
当真是……
自古多少名利客, 机关用尽不如君。
汲汲营营半生, 终换来一场空。
其他人都赶了过去,助阵长孙仪,只余下她还在这里,遥望着遥远的魔宫,仿佛在看一场青天白日下、短暂而绚丽的烟火。
展洛去了镜宗, 温孤宴舟远走楚国。
从今日起,陪翎卿一路走来的人就真的只剩她一个了。
“哈, 姐也是混成元老了。”
她笑了一声, 却没多少笑意,撩起廊下竹帘,沿着抄手游廊回去了。
池下鲤鱼翻肚, 吐出两个泡泡, 一甩尾游远了。
荷塘流水渐远。
-
魔宫上空。
别人还在看着自己, 长孙仪不愿露怯, 耳根通红,面上却装得镇定, 垂首扶剑, 笑意款款。
“殿下问我, 那自然是该死了。”
蘅城来的那几人面如死灰,虽说早有预料,但真到了这一刻,没有人不怕死。樾ロ各
他们想跪地,想求饶。
想求求长孙仪开恩。
他们都见过翎卿怎么对温孤宴舟,深知只要长孙仪开口,无论他说什么,翎卿都一定会答应。
只要走到了那个位置,翎卿给他的权力和宠爱会超乎所有人想象。
那是近乎无原则的溺爱。
只要长孙仪愿意放过他们这一回,以后他们定当结草衔环、当牛做马报答他。
然而,他们一张嘴,舌头是僵硬的,说不出话,手脚也是软的,像糊了的面条,半点动弹不得。
翎卿依旧放松地支着腿坐在牢笼边,漂亮极了的眼眸专注地望着那一个人,染了笑后眼尾钩子压得很深。
“嗯?阿仪想他们怎么个死法?”
这倒是为难住了长孙仪。
若是要他想出两个恶毒的刑罚,那就太简单了,多心狠手辣的都有,只需回忆一下自己的亲身经历,再稍加渲染,就足以铸造一座世间最让人齿寒的地狱。
但翎卿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大抵人都会情怯,再十恶不赦的暴徒也一样,总想把自己不堪的一面遮起来,把身上的人皮多穿一会儿,遮一遮底下腐烂发臭的真面目。
他张口结舌,呐呐半晌,没能给出个答案来。
别说旁边还有诸多同伴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他自己都羞臊了,扶着剑柄的手指骨节捏得咯咯作响。
可翎卿仍旧是耐心的,无比迁就,等着他抉择。
对上他含笑鼓励的眼眸,长孙仪发紧的心尖忽然就放松了。
在那一瞬间,他领悟了翎卿赋予他的权力。
眼前仿佛有一扇大门在展开。
他进入了全新的领域。
长孙仪往下看。
地上用苦苦哀求的神情望着他的魔修,林间若隐若现感知到的气息,远方逐渐模糊在视野中的魔域三十六城,心情变得平和起来。
这些人——擅闯魔宫的魔修,从前他也能杀,但需要费一番功夫,如今却不需要了。
林间藏着的人,不少人修为在他之上,但这些人如今看着他,却都带着畏惧和仰视,仿佛他是什么极为可怖的存在。
就连三十六城也同样如此。
生杀夺予,全在他一念之间。
因为他的背后站着翎卿。
就如同当初那场荒诞而淫/靡的酒宴,翎卿扶起彼时还被叫做歌鹤的奈云容容,把剑递到她手中,让她去杀了那些把她当做礼物送给翎卿的人。
那些人打不过歌鹤吗?
不。
他们每一个都比当时尚且年幼的歌鹤强得多。
但是为什么不还手呢?
为什么引颈受戮,眼睁睁看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把他们杀死呢?
那些看不清面目的侍卫把他们按在地上,捆住他们的双手双腿,封住他们的修为,不许他们挣扎,也不许他们逃跑。
只能睁大了眼,惊恐地看着孱弱的少女朝着自己高高举起剑。
在她身后,端坐主位的人低眸从容饮酒。
他的气场操控着全局,威严压迫着每一个人的心脏,那一刻,歌鹤举起的剑不是剑,而是他的命令。
那就是权力。
翎卿生来只做掌权的人。
歌鹤这一剑,斩断自己的过去。
也切断了他们一切的生路。
她扔下剑,踉踉跄跄走向翎卿,去融入他的血肉,把自己变作他的一部分,思他所思,想他所想,喜他所好,憎他所恶。
翎卿看过她的一切,美好的,腐烂的,落魄如尘埃的,人人践踏的,她不需要再有任何隐藏。
她不再是歌鹤,也不只是奈云容容。
她身上承载着翎卿的期望,与此同时,也共享翎卿赐予她的权柄。
这才是翎卿的下属。
她可以笑可以闹,可以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随心所欲展示在翎卿面前,甚至可以骂翎卿不是个人,那么多事情全丢给她做,直接了当地拒绝翎卿的命令,而不会得到斥责。
奈云容容就是他的手。
他的手自然能受到他最大的纵容。
现在,翎卿失去了自己的一只手,需要寻觅另一只手。
而翎卿选中了他。
炽热的血冲刷着长孙仪的大脑。
本不该这么迟钝的。
他和奈云容容一样,在翎卿面前早已没有秘密可言,也无需隐藏。
他是长孙仪,在翎卿走入他所在的宫殿时,即便伤痕累累,被人打断了双腿,只能趴在地上用双手爬行,双手生满烂疮,也要肆无忌惮朝翎卿发泄着恶意,嫉妒他嘲讽他。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在翎卿面前,他的不堪早就一览无余。
在翎卿身边的日子太过安逸,这么多年过去,他竟然丢失了自己。
长孙仪眨了下眼,原先正常的黑白瞳仁一点一滴被黑红渲染。
他嘴角往上提,狂热而疯癫的弧度。
“他们想冒犯您,自然是要好好招待,”他朝着翎卿说,不给确切的答案,而是任性地说,“殿下把他们交给我吧,我会让他们后悔的。”
“好啊。”翎卿说,“听你的。”
他终于坐累了似的,站起身,随意地曲指扣了扣身边的黑铁笼子。
“诸位,看戏也看够了吧?请回吧。”
无形的威压潮水般扩开,以他为中心,方圆百里潜伏的人俱都被当胸击中,倒飞出去,运气好点的吐口血,运气不好的直接昏厥。
还醒着的人骇然抬起头,恰好看到让他们心神巨震的一幕。
魔宫周边本就诡谲的林子“活”了过来,枝桠疯长,遮天蔽日,地上不断有藤蔓和树苗顶破土壤,迅速生长为庞然大物,几棵树严丝合缝并在一起,在他们眼前组成了一堵墙。
如果此时有人从天上望下去,会发现这片林子从原本杂乱无序,变为了一片笼罩在毒瘴中的迷宫。
死亡迷宫。
只是顷刻间,这片盘亘了千年万年的林子就变了个样貌,再也没人能凭借从前的了解随意进入。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翎卿收回了旁人手中的“钥匙”。
魔宫中央,同样有无数藤蔓疯长,缠绕过魔宫的断壁残垣,迅速在原有魔宫的基础上长出了新的“空中楼阁”,一座黑塔带着无数藤蔓拔地而起。
仿佛什么荒原之上古老的遗迹。
石板自翎卿脚边一块块翻卷着铺展,沿着藤蔓搭好的梯子,组成一条通往上层的旋转阶梯。
翎卿沿着石阶拾梯而上。
相里鹤枝的小嘴张成了个圈。
“哇哦,我刚才还觉得魔宫就这么毁了有点可惜呢,没想到殿下造房子的速度这么快。等等……可恶啊!这样的话,我不是就没办法邀请殿下到我家里去住了吗?欸你有没有觉得,这地方有点眼熟。”
她拐了拐身旁的长孙仪。
“像殿下从前住的塔,”长孙仪把她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拉开,尔雅地拉开了距离,“还有,今时不同往日了,你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手别乱搭。”
魔域没有男女大防这回事,杀人杀多了看谁都像块猪肉,他们几人自小一起长大,算得上是亲如兄妹,更不必避讳这些。
但现在,还是那句话。
身份不一样了。
“?”相里鹤枝假笑,“哟哟哟,身份不同了,咱们长孙仪大哥哥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屁股后面长彩毛,了不得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