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无殊感觉自己是把手伸进了一池温汤, 从里面捞出了翎卿。
这种情况下任何交谈都是枉然。
翎卿听不进去任何一个字。
他的神志彻底涣散了,抿着唇似乎在压抑抵抗着什么,只是没能成功, 反而让自己更难受,只能睁开湿透的银白长睫, 眼底隐隐烦躁,四处寻觅,最后落在亦无殊身上。
他用力仰起头, 像是在看着亦无殊, 又像是什么都没看清,只是攥着对方的手越发用力。
亦无殊带着人进了水里,下水时感到一阵寒凉,沁人的地下水恰到好处地缓解了燥热,有点明白了翎卿为什么会在这里睡觉。
翎卿的眉心舒展开来。
翎卿只穿了寝衣, 亦无殊的衣服却还好好地穿在身上,层层薄纱在水中散开, 飘渺的云烟似的, 又像是另一朵绽开在水里的雪白莲花,包裹着怀里的人。
亦无殊退开少许,想去解系带, 可他的手指稍稍离开, 翎卿就不满地推他。
亦无殊只能低头去亲他, 间隙里微不可闻地谑笑了声:
“你是不是瘾稍微大了些?”
翎卿仰脖接着他, 手拉住对方脖子,全然不管亦无殊会不会在他手下断成两截, 不顾一切往自己身上按。
亦无殊伸手在他脸上碰了碰, “我是你的玩具吗?力气小点, 回头死你这了。”
他把人往上搂。
“想往我身上躺就往我身上躺,想亲我就亲我,想用我就用我,用完你舒坦了,就不要我了,把我一个人甩在镜宗,十天半个月不过问,是吧?”
“说话。”
翎卿偏头咬他手。
亦无殊没躲。
“我是来跟你谈话的,你躲着我,避着我,不跟我谈,有事不跟我说,不让我帮忙,动辄就撒娇,撒娇有用吗?”
指腹传来刺痛,大概出血了,亦无殊轻嘶了声,去撬他牙关,继续说:
“——没用,下次就不管你了,知道吗?”
“咬我也没用。”
亦无殊捻了下手指,细微的伤口恢复如初。
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立刻又被翎卿抢走,当真只顾自己舒坦。
亦无殊静静欣赏着他。
真是漂亮啊,亦无殊其实不太关注翎卿的脸,容貌长什么样对他来说都差不多,只是辨认身份的途径。
他觉得这张脸漂亮,仅仅是因为它长在翎卿身上。
不仅是脸,翎卿的手,微凉的耳垂,肩上微微凸起的骨骼,眼角不易察觉的红色泪痣,动不动就踹人的小腿,甚至上次……踩着衣服走到浴池边时,惊鸿一瞥的地方,他都觉得漂亮。
好像只要写上翎卿的名字,一切都变得可爱起来。
这个人本来也容易让人发疯。
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各个都一副恨不得把翎卿吞吃掉的嘴脸。
旁人爱翎卿什么呢?
亦无殊大概知道,但他自己爱翎卿什么呢?他至今都想不通。
毫无缘由,说不清摸不透。
好像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甚至更早,他感知到有这样一个存在诞生在世间,听到他的心跳,感知到他呼吸,知晓他名字,和他对视那一刻,他就对翎卿产生了莫大的喜爱。
没有任何亲缘关系,却有了血脉相连的感觉。
不知对方的来历,却能轻易参透他的任何一点喜怒,就算再细微也能感知。
他从前听人说,血缘相通的兄弟姐妹,即使从未见过,在见面的那一刻,也会产生莫名的羁绊,觉得对方如此独特。
可这太不可思议了。
他本不该有亲人。
世间最独一无二,也是世间最孤独。
没人和他血脉相连,也没人和他心意相通,就连朋友都欠奉。
如果世间真有这样的存在……
如果世间真的、曾有过这样的存在……
亦无殊摇头,笑自己魔怔了。
这可能吗?
好像从东珠海回来之后,他就时不时有这种感觉,可非玙瞒着他,什么都不愿意说,逼急了就开始老眼昏花头脑昏沉。
亦无殊也是好气又好笑,那头黑蛟见了翎卿一面,竟然就叛变了?
枉费他还给对方说好话。
亦无殊描摹过翎卿的眉眼,每一寸凸起和凹陷,从挺拓的眉骨,到深陷的眼窝,眼尾长长拖出去。
翎卿的喘息闷在他手心下,神志迷离,还寻着他的方向。
那样专注,那样爱恋。
亦无殊在那双无神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一个忘了来路的人。
翎卿啊……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
他从未回头去看过自己来时的方向,可如今,却在试着、攀着唯一的稻草,想溯游而上,去寻觅曾经的幻梦。
亦无殊蓦地心中一动,不再予以予求,轻轻给予,又轻而易举地夺走,扶着他腰背的手沿着凹陷下去的脊椎往下,漂亮雪白的窄腰在水下软滑得捏不住。
还有人曾经这样抱过你吗?亦无殊凝视着他空洞焦躁的双眸。
被你这么亲近依赖,不肯分离片刻。
那个人是谁?
也是他吗?
亦无殊看不见翎卿身上散发出的、肉眼不可见的黑色烟云。
他只能看着自己数万年来都平静的心湖蓦地泛起涟漪。
亦无殊在崩坏的边缘冷静地审视自己。
真嫉妒,他想。
就算是他自己,也嫉妒得让人发疯。
亦无殊冷眼看着自己失控,无边的贪婪欲望疯长。
端坐神坛清冷圣美的神,在这方地下河深处,透过别人的眼,看到了自己堕入欲望的模样。
他甚至想反过来引诱翎卿。
诱翎卿和他一起掉下去。
翎卿在他手下不安,排斥他越发靠近的接触。
亦无殊随着他,从不勉强,翎卿想要他就给,翎卿抗拒他就退回线外,他无所谓着这种行为,发泄欲望或者贪欢享乐,他都不太在意。
本也不重这些。
亦无殊活这么多年,生死都看淡了,更何况这些,他喜欢精神上的享受。
喜欢看着翎卿,看他沿着山间小路走向自己,看他睡觉时嫌弃太冷太热皱起的眉,看见喜欢的事物时亮起的眼睛,转头时看过来的眼神,都足够让他的心满溢。
他并不在乎纯粹身体上的享乐。
永远没有也可以,翎卿高兴就好。
可他现在又不想让翎卿太高兴了,这人是个用完了就扔的,吃饱了就该把他踹一边去了。
他收回手,不肯再喂这人。
喂食是为了收获,给了半天,该他吃了。
“翎卿有好多秘密啊。”
亦无殊捏着他的腿根,把他拉过来,笑不达眼底,温和地胁迫他。
他决定给翎卿最后一次机会。
“我很想了解翎卿,可我真的想不起来了,翎卿可以跟我说说吗?”
他把想要逃避的人按回来,试探着,不肯放过他。
“或者翎卿叫我一声。”
“不要师尊,叫我一声,我是你的谁?”
他不让翎卿封闭唇齿,始终抵着他。
叫出来,他就能印证心里的猜想,亦无殊哄着他,“翎卿?”
翎卿喉结上下剧烈一滑,脖子拼命上扬,试图远离他,他骤然睁开眼,从滑落的深渊拉回了理智,“你什么都要我告诉你吗?”
“你要知道我的刀,知道我亡妻,知道我的曾经,”他说,“亦无殊,你还要知道什么?”
“不要得寸进尺。”
他扼住亦无殊的喉咙,逼近了。
“我对你够宽容了。”
宛如被一盆冷水泼下,亦无殊清醒过来,眼底疯长蔓延的嫉妒和贪婪褪去。
两人一上一下对视。
亦无殊仓促笑了下,偏过头,“真丢人啊。”
怎么会这么失态?
翎卿比他年幼那么多,还……中了毒,被他碰了,才会贪上他的气息。
可他没有,他竟然也在对翎卿上瘾。
心瘾。
太想把这个握在手里,把手伸进他胸口,确认上面是否刻着他的名字。
翻遍他的记忆,把不属于自己的通通抹去。
太丢人了。
亦无殊松开他,重新把他抱回怀里,如同抱着一个珍宝,千分爱慕,万分依恋,熟悉的气息让翎卿再次失去清醒,抓住他袖子。
亦无殊一遍遍给他擦去汗水,身上的白衣溅上水液又干结,等翎卿昏沉沉睡过去,才抽出手打理自己。
他把人捞起来,一手拢在怀里,想带他回到地上。
翎卿困得都睁不开眼了,还记挂着自己的礼物,拽着他袖子,不愿让他上楼,提前拆开自己备下的美丽牢笼。
他怕吓到了自己准备捕捉到金丝雀。
虽然……他感觉亦无殊也很难吓到。
“我第一次来你家,你就拉着我睡地下河啊?”亦无殊谴责睡着的人,说完唇边又弯起,“到底是什么礼物啊?”
“这个月能拆吗?”
颠倒混乱之后的地下河格外平静,让他想起来九渊。
也是这样的空荡寂静。
他在翎卿发顶轻轻靠着,“想拆翎卿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