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宅招待各路宾客, 在“闲人亭”上设曲觞流水。
这项雅事通常设在春天,夏历的三月上巳日左右,举行祓禊仪式之后, 但司家住宅内四季如春,各色鲜花违背时节开放, 也就不受这个约束。
来往宾客大多相识,友人彼此相约,坐于流水两旁, 一边谈天说地, 一边享受雅趣,取杯饮酒作乐。
但参与与否全凭自己,不会有人强求。
直到傍晚,才有穿戴精细的侍女穿梭各处,通知宾客们到主殿赴宴。
三抬软轿停在院门前, 其余院子前也各有下人候着。
司家前厅到后院甚远,宾客们住得又散, 晚宴在即, 司家派了轿辇来接他们。
很快到了设下晚宴的荣春院。
南荣掌门下了轿子,观察往来宾客,走在翎卿身边, 压低了声音, “她这是准备动手了?这里可是她外公家, 在这动手, 就不怕司家出事?”
“她外公家,又不是她家, ”翎卿目不斜视, “司家倒了, 换一个不就行了?”
南荣掌门虽说早早叛出了家门,但脑子里多少还有点宗族观念,知道这些世家大族盘根错节的利益,牵一发则动全身,很难割舍开来,没能理解翎卿这话:
“司家可是她外家,她能换谁?”
“谁听话就换谁。”
周云意都能选在这种场合动手了,如果她不是蠢得可以,就是对司家的感情淡薄,实在少得可怜。
她能召集天下英豪,将他们汇聚在自己身边,却在翎卿去往晋国时,冷眼旁观谢斯南死在晋国皇宫,不出手帮忙,而是直接了当,拿他当探路石。
她的心性之冷静,可见一斑,不可能没想过失败,也不可能想不到,她一旦失败,就完全是置司家于万劫不复之地。
她这次针对翎卿,看似鲁莽,实则缜密异常。
鲁莽在于,从表面上看,周云意在谢斯南死后就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愣是把自己暴露出来,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靶子。
可这点疏漏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先不提翎卿已经找上了他们,百里璟逃不掉,方博轩逃不掉,她自然也不例外。
无论她有没有摆这场鸿门宴,翎卿都一定会找上她。
而缜密在于,这场博弈,无论她手底下那三人对上翎卿之后是输是赢,司家都毁了。
输了,无非是折了那三人和司家。
要是赢了,还能连带翎卿这个威胁也一起除掉。
双方血拼一场,两败俱伤,她照样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无论如何,结局对她都是有利的。
和当年的阙城瘟疫何其相似——
司家大小姐门前恸哭,以命相逼,求父亲以苍生为主,周云意亲设鸿门宴。
看似以身入局,实则最后只有自己全身而退,其他人都元气大伤,成了她们的垫脚石。
手不染血,就能轻取走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这件事的前提是,周云意和司家不和,已经到了她宁可把司家毁掉的地步。
翎卿有种直觉。
对恶的直觉。
周云意的母亲,那位名扬天下的司家大小姐,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死在周云意参与万宗大比前。
周云意的年龄接近了两百,已经没有下一次大比了,为了给她守孝,等于是放弃了自己最后一次万宗大比,不啻于放弃了一次名扬天下的机会。
世人听闻之后,纷纷赞誉她一片赤诚之心,是个纯孝之女,还有些特地赶去观赛的人,至今还遗憾没能一睹她的风姿。
她母亲但凡早死几个月,或者晚死几天,都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可司家大小姐还就死在了那一天。
简直就像一出早已排练好的表演,等到了最万众瞩目的时候,各路演员粉墨登场,上演了一出精彩的戏码。
而且,那件事最有趣的在于,如果翎卿没去那场万宗大比,那大比之上最出风头的人,无疑会是百里璟。
而这两人是至交好友。
周云意是不想和自己的好友抢风头,还是自知抢不过他,所以另辟蹊径?
挺有意思的。
这两个人各自精彩,只有谢斯南才是被蒙在鼓里,一路利用到死。
翎卿稍稍一想,也很快把他抛到脑后。
周云意的计划没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周云意打算怎么处理他——
要是那三人打不过他,司家是垮了,可周云意自己要怎么办?
她就不考虑一下极端情况吗?
翎卿漂亮的眼珠一转,忽然扫到身旁的亦无殊,瞳仁轻轻动了下,有了个猜想。
亦无殊接到他的目光,往他身旁靠了一靠,低声吓唬他说:“看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陈最之的影响,翎卿传音道:“看美人。”
亦无殊转头,发现翎卿已经把目光正了回去,走着自己的路,压根没看他。
他捻了捻手指,感觉自己有点手痒。
要不是场合不对,都想把人带过来好好揉揉。
“不准看,下午的事都没个交代,你看什么看,眼睛收回去。”
翎卿说:“不要,师尊好看,我多看两眼。”
态度嚣张,可以说是非常有恃无恐了。
亦无殊又被钓了一会心弦,毫不意外,再次被放空了。
嘴上说着自己不是横宗掌门,却同样被带着走,屡次放过某人。
一句“过了今晚我什么都告诉你”,就把他打发了。
这句师尊好看,亦无殊干竭的心田短暂复苏了片刻,不等问清楚哪里好看,置办晚宴的大厅近在眼前。
“司家这么小吗?”他诧异。
翎卿:“人家就一个院子,你还要多大?”
他们收了脸上神色,走入进去,荣春院外有桃林,一片热闹至极的桃李缤纷。
厅门大大敞开着,大红地毯一路自院门铺到大厅内,内设数百张檀木小案。
宾客们各自就坐,侍女满上酒水,空气中花香酒香弥漫。
“老爷子身体安康啊。”
“李叔,诶,好久不见了,近来如何啊?”
“喝一杯喝一杯,今天这大好的日子,老爷子寿宴,你还能不给我个面子?”
“哎哟,这不是南荣老哥吗,怎么现在才来,不得自罚一杯?”
“……”
镜宗到底还坐着天下第一宗门的名头,不缺人奉承,南荣掌门一露面,四下里就有笑脸围上来,各种问候关切。
翎卿站在他半步远,不掺和这些应酬。
这些人并不知情,对密宗圣女的意图一无所知,只当做一场普通寿宴,往来交际不绝。
高处却很有几道不大友善的目光。
陈最之不提了,他找了亦无殊一下午,奈何亦无殊就没出去走动走动的意思。
翎卿走神,亦无殊就倚在门边看翎卿,一看好几个时辰。
这会儿见到人来,迅速甩了两个眼刀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