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意脑子一炸, 浑身瘫软如泥,痉挛的手指伸出,想去抓他的衣摆, 再做最后的挣扎。
可她抓了个空。
翎卿后退了一步,没让她碰到。
周云意呆愣愣地看着自己落空的手, 平时连清洁手指都万分小心,生怕磨损一毫的朱红丹蔻磕在地上,指甲从中间断裂, 她完全没有心疼的感觉。
四周的黑暗和电闪雷鸣一瞬间都远去了。
脑海中, 早已被她淡忘的男孩在这一刻浮出水面,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小男孩,身高顶多只到她的腰,站在那间院子里,黑黝黝的双眸麻木地注视着她。
橘红色的火焰将他的脸照得如同鬼魅。
幽幽的目光如索魂的冤鬼。
可她连对方的脸都没看清。
她是高贵的绮寒圣女, 密宗的继承人,平时往来的只有各国皇亲、三宗嫡系弟子, 旁的人, 至少也得出身于那四门之中,作为嫡系血脉,才能摸到见她的门槛。
她不可一世, 全世界中, 她只把百里璟作为和她同等的存在。
他们是同一种人, 只有他们是一个圈子里的, 其余人都卑贱如蝼蚁,一个八岁的小孩罢了, 她怎么可能看在眼中?
但这个八岁的小孩站了起来, 越来越高, 影子拉长,将她吞噬,双方地位颠倒,对方成了站着的那一个,而她狼狈地匍匐在地,卑微恳求对方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不是期待对方突然之间大发善心,忘却仇恨,和她握手言和,她有利用价值,她还有谈判的筹码。
她知道百里璟太多秘密,手里还捏着一个密宗,南荣掌门只是站在他那边,不可能带着整个镜宗全心全意、不计代价地帮他,晋国和秦国也一样,但她不同。
如若翎卿愿意接受她的投诚,那整个修真界将再无人可以和他抗衡。
可翎卿挑起一条细软雪白的丝线,问她:“知道这是什么吗?”
周云意迟疑看向这些自天际垂落、将自己五花大绑的丝线,摇了摇头。
“这是命。”
平地风起,旋风围绕着翎卿的小腿,自他脚下升起,翎卿被割裂了似的,半边身体披上宽大的白麻斗篷,雪发红瞳,肤如素雪。
半边身体银发飞舞,金色神瞳若隐若现。
翎卿没有回头,但他能察觉到身后传来的目光。
亦无殊静静凝视着他的背影。
那样陌生又熟悉的气息,两世的灵魂在翎卿身上同时出现,脑海里牢不可破的记忆枷锁传来生锈拉锯的嘎吱声,宛若裂缝沿着冰面飞快蔓延,下方的海水汹涌澎湃,不断拍击着裂缝,发出破裂的声响。
“他这是怎么了?”南荣掌门低声问。
“没事。”亦无殊本想开个玩笑,说他就是要手刃仇人了,太高兴了变个装,上次杀谢斯南时不也这样吗?
但他这会儿实在开不出来,连一点轻松的语气都伪装不出,心仿佛也沉入了冰海海底,沉重冰冷的海水包裹过来。
披麻戴孝、披麻戴孝……
每一次手刃仇人,都是翎卿在给他父母送葬。
怎么可能高兴?
亦无殊从前也看过他杀谢斯南,可那时他的目光只在翎卿身上。
翎卿身上还背着一个穿书者的嫌疑,既然是穿书者,那父母也不是真正的父母,而是别人的父母。
不管这些人怎么想,从他们穿过来那一刻,他们就是在取代别人的孩子,更甚至是抹杀了别人的孩子。
就算有人把对方当父母,在对方死后表现得再悲痛欲绝,拼尽全力去复仇……可他们有没有想过,别人想要的,可能是自己真正的孩子?
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孩子究竟是怎么不见的,这么多年疼爱的又是什么东西。
这些人哭得越惨,就越是膈应。
亦无殊素来只是笑笑,缱绻温柔的注视下,眼底尽是寒凉。
他的初春早已过去,年少时的热血在漫长时光中变得寒凉,于他而言,一切都显得不过寻常,他早已见过千万遍,不值得惊起一点波澜。
何况还是个假物,更不值得他动容。
他连厌恶都懒怠。
但是很奇怪的,亦无殊没从翎卿身上感应到这样的情绪。
无论是谢斯南还是周云意。
他袖着手作壁上观,笑盈盈看着翎卿一身白麻孝服去杀谢斯南,一步步踏着血报仇,不帮忙也不阻止。
可他也没有那么相信翎卿,他一直在怀疑翎卿,用最严苛的目光,去审视翎卿身上的每一处疑点。
直到今天。
天谴从天而降。
神明不可能被取代,若是连神明都会被这些外来生物不知不觉夺舍,世界也没有拯救的价值了,这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那就是翎卿。
不是别的什么人穿了他的壳子。
死去的也是他真正的父母。
这个人真的背着血仇过了这么多年。
亦无殊后知后觉泛起绵密的疼痛,心里好似被一根细如毫毛的丝线收紧,勒进肉里,不易察觉的疼。
他诞生于世界之时,就无父无母,连天地也还是一团混沌,他生于天,长于地,生来就握有世界的权柄,不是谁的孩子,就连转世,也是自世界原初的混乱灵力中直接化形。
可翎卿呢?
南荣掌门还在等亦无殊继续说下去。
这人方才只说了句没事,就再也没音信了。
亦无殊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来,索性没解释,反正南荣掌门也只是关心翎卿,不是真想在这时候刨根问底,没事就好。
翎卿身上割裂的影子还在互相顷扎。
仿佛是魔血和神性在他身体里互相斗争,争夺主控权。
最终,魔性压倒了神性。
狂风将满园桃花吹得狂舞,落下时浅粉的花瓣尽皆化作雪白。
仿佛送葬时漫天飘洒的纸钱。
电光竖劈而下,将这满地丧仪映得凄厉异常。
方才众人见周云意被拽回来,还很是鼓舞了一场,摩拳擦掌,想着要怎么报仇,这会儿再次被恐惧压倒回去。
大厅中间站着的存在已经很难用“人”来形容,他完全化作了纯白色,从头到脚都是白的,白发白肤白衣,衣服和皮肤之间竟然没有颜色/界限,一眼扫过去,很容易把他看成什么死物,像是一团棉絮,一捧白雪,或者一座纯白的雕塑。
除了那双水红色的、仿佛液体流动的眼睛。
那才是魔尊本来的模样。
不过此时,他更像一个送葬者。
漆黑天幕披挂着白丝,那身没有剪裁过的白布裹在他身上。
风一吹,满天白色飞舞。
寿宴变丧宴。
“血债血偿。”那周身素白的人再一次抬起手。
天空中的天谴一再容忍他,此时忍耐到极点,轰隆炸响,每个人耳膜都作痛,脑海空白了一瞬。
可翎卿没在意,在重重压下的威压之下,淡淡道:
“神罚——”
天谴由规则降下,神罚却是神明亲自降下的惩罚。
天谴还在轰隆隆作响,警告着他,随时可能从天而降,将这里化作飞灰,方圆百里化作盆底,翎卿却在天谴之下强开神罚。
——神罚,审判。
规则试图阻止他,翎卿抬起头,和盘踞在九天之上的天谴对视,那冰冷的杀机始终贯穿他,警告又似劝告,让他别再逾越雷池一步。
两股神力在天地间剧烈对抗,空气震荡不休,威压几乎要把人脊梁骨压断。
翎卿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安静。”
“等我先把事做完。”
乌云之上睁开一只巨大的金色眼眸,横跨整个世界,漠然无情地注视着大地。
疼痛蔓延,连接着每个人的雪白丝线一改方才无害的姿态,深深扎根进每个人的骨髓,每个人头顶上方浮现出一把两头尖梭。
仿佛是一块纯白的水晶,切割成菱形,通体银白,悬空浮在每个人头顶上方。
这极具神性的物什看呆了一群人。
眼前场景真是诡异又神圣,天空中盘踞着天谴,天地一片浓黑,伸手不见五指,可雪白的丝线从天而降,割裂了黑暗,连接在他们的额头上方。
每个人头顶都悬浮着银白色的菱晶,成为了天地间唯一的光亮。
可很快,银白菱晶下方涌出浓重的血色。
仿佛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血腥气飞快浸染菱晶,仿佛污血在将这神圣的事物染赃,神性堕落,人性扭曲,只是看一眼都让人骨头发颤,好像看到了十八层地狱之下深邃无边的罪恶,脏污又血腥。
有些人蔓延得很慢,有些人却在一瞬间染红了大半,雪光将他们的脸照得惨白。
而在场众人之中,最亮的,无非就是周云意头顶的那一颗。
银白菱晶成了盛装污血的容器,彻彻底底成了一枚血晶,罪恶满溢出来,周云意痴痴撑着身子,仿佛看到了极乐世界。
那是她的一生。
出生时的画面飞快掠过,时间一转,便来到她十来岁的少女时期,她那慈祥悲悯的母亲把她推入雪地,来博取父亲的宠爱。
用她半条命,换父亲从小妾床上离开片刻。
周云意没觉得愤怒,只觉得兴奋,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