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下决定, 就不再瞻前顾后,剩下需要考虑的就只有逃出去的准备。
奈云容容不在魔域,温孤宴舟出去做事也还没回来, 传信通知他们最近注意隐藏行踪就可以了。
翎卿做事没什么顾忌,但在这些能够拿捏他的方面, 尤其是身边跟着的人,还没有后来那样张扬,态度十分谨慎。
在外人眼里, 这两人就只是给他端茶倒水的仆役, 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温孤宴舟就足够逆来顺受了,更别提奈云容容。
端看她平日里谨小慎微的模样,又是那么个体质,说不得这位阴晴不定的少主私下里怎么折磨人呢,随时可能把这两人杀了也说不定。
老魔尊从未把他们放在眼里, 况且他们也不知道翎卿的行踪,抓了也无用, 还不如全力追捕翎卿。
至于逃跑路径, 这个也好办。
翎卿已经给老魔尊办了不少事了,他又不是真的安分守己,每次出去, 或多或少都会动点小动作。
或是收敛一些奇珍异宝, 或是结交一些人再得罪一些人。
一半给魔尊看, 让魔尊觉得他的野心和能力也不过如此, 只是一个骄矜的、惯会讨宠的漂亮玩意儿,有点能力, 但不足以威胁他, 自然就会宽容许多。
久而久之, 各种密道小路都了然于心,岗哨可以避开大半,就连追踪的探子会用到的手段,他也知之不少。
比较麻烦的是老魔尊本人。
老魔尊在他身上烙印了灵识。
一方面是为了掌控他,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印记落下,便等同于宣告这是自己的所有物,任何人都不准妄动。
有了这份烙印,老魔尊随时可以找到他,心念一动,就能让他消失在世界上,在这份前提下,才会给他如此大的自由
翎卿撑着亦无殊的椅子扶手,“你无所不能?”
亦无殊唇角挑起,“嗯?”
翎卿向他倾身,“把里面的东西抹掉。”
亦无殊依言撩开他额前的发丝,快要触到他时,长指突兀地停下来,端详他。
“翎卿在向我求助吗?我是要收报酬的。”
“不想我把你从这里抱出去的话,劝你配合一点,”翎卿把他手指挪开,“再说些废话浪费我时间,我就把你丢在这,自己去想办法。”
本来逃跑路上带个不良于行的人就足够麻烦了,这人还在这叽叽歪歪。
果然是老了吗?话真多,还磨蹭。
“翎卿在担心有人追来吗?”亦无殊撑着脸笑,笑罢敛下眸子。
空气细微一荡,仿佛什么枷锁落锁。
翎卿若有所思,往身旁的空气看了眼,“你做了什么?”
“把这里的时间停了,”亦无殊在两人之间比了个距离,“就只有这里,也坚持不了多久,不过一盏茶还是有的。”
翎卿唇角动了下,想说你有这能力为什么不用在正经事上,快死的人了还折腾什么,也不怕把自己折腾得更短命。
“只是想在临死前听一句师尊而已啊,”亦无殊温声哄他,“翎卿,嗯?”
翎卿捏起他下巴,轻轻撇到一边,“别想。”
亦无殊失笑,手抵了抵下巴,自己把脸正回来,抚上他额头。
真像是摸一块冰啊,这么鲜活的一个人,摸起来却一路凉到了心里。
分明很简单就能解决……任何一个男人都能解决。
但他的直觉告诉他,翎卿不会愿意。
他宁愿让千山雪月月发作,在每月之中空出这么一日,给自己留下这么个要命的破绽,也不愿意让自己依赖上谁的抚慰,更不想对谁产生眷恋这样的情绪。
这和他是不是要死了无关。
只不过是因为,他还不是能让翎卿破例的那个人。
但是没关系,已经很近了。
至少,他是世间离翎卿最近的人。
谁都不能摸这只皮毛雪白的狐狸的尾巴,摸了就要挨两爪子。
只有他可以。
翎卿信任他,趴在他面前,任由他顺着尾巴根捋上去,一寸寸柔顺了握在手里,把软毛握了满手……只是不准他把手伸进小狐狸护在身下的那块软肚皮里去而已。
他该知足了。
更该忏悔。
明明知道不应该的。
他肆无忌惮摸了,让翎卿习惯了他,再随随便便离开,翎卿怎么办?
真是想想都觉得自己挺不是个人。
但是看到翎卿看过来的眼神,他就把一切都忘了。
原则忘了,道义忘了。
这个人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心口不一,看过来的眼神有多亲人,好像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在无声地问他——
亦无殊倏地捂住他眼睛,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一瞬间的狼狈。
真是骄矜任性得不像话。
明明是他自己想从他身上汲取温暖,却又不愿意承认,最后指责全落在他身上。
把他的好脾气当做理所当然,早就习惯了被他无限纵容似的,可以肆意提出要求,从不担心被拒绝——
不像其他人迫于无奈或是什么不敢拒绝他,而是发自内心的。
不需要威胁也不需要强迫,自己就会答应他一切要求。
亦无殊的直觉从未出过差错。
一次也无。
翎卿就是很亲近他。
亲近得全然不像才认识了二十来天,二十来年都不止。
让他有种错觉,这个人就应该在他身边长大,被他悉心照顾,摸清他的每一个喜好和习惯,习以为常地接受他的靠近,也喜爱着被他顺毛。
只是不许干涉他的事。
他只允许自己亲近,不允许自己对他指手画脚,更不允许自己替他做决定。
和自由无关,和变强无关,甚至和他打发温孤宴舟时随口说的那些瞎话无关,其他亦无关。
他的手指迟迟不离开,还变本加厉来蒙自己眼睛,翎卿等烦了,“好了没。”
亦无殊唔了声,说:“抹掉了。”
翎卿又等了会儿,他还是没把手挪开,“那你现在这是在……?”
“看到了不高兴的东西,生会儿气。”亦无殊说。
翎卿:“?”
他都要怀疑亦无殊借着这个举动偷偷搜他的记忆来看了。
“所以?”他试探。
“想在里面留我的,可以吗?”亦无殊指腹擦过他额角,彬彬有礼地问。
翎卿看他片刻,一言不发弯腰,就要把他抄起来。
亦无殊收手起身拂袖一气呵成,若无其事道:“走吧。”
瘸了二十天的瘸子突然就不瘸了,翎卿木着脸:“你又骗我?”
“冤枉,真没有,”亦无殊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腿,“快死了嘛,起来走两步,咱们这是跑路,总不能拖你后腿啊。”
翎卿呼吸一滞。
没人会闲着没事装腿疾,如果亦无殊不是耍他,那就是真的不能走。
现在站起来,是付出了什么代价?
“还有两天,”亦无殊在他脸上贴了贴,拿自己温热的手背去贴他的冷脸,“快点。”
原本还有三天,短短一眨眼,就少了一天。
翎卿抿唇,现在再说没必要已经迟了,同样是在浪费时间。
他忽然意识到亦无殊和他是同一种人。
都不喜欢和别人商量,也不喜欢别人贸然插手自己的事,替自己做决定,哪怕是出于好心的帮助和劝告。
他说想出去,亦无殊就陪他出去,把所剩不多的命烧干也陪他去。
至于其他的……
考虑逃离的后果是他自己的事,做决定也是他自己的事,亦无殊不会干涉。
只要翎卿做出决定,无论是什么他都奉陪。
反正也剩不下几天。
翎卿感受着颊边的温度,一瞬间目光有些茫然。
好像……除了一开始想跟着他回家,这些天里,除非他主动开口,亦无殊从未提出过任何强硬的要求,无论是索取还是给予,都没有。
不是玩笑,便是玩笑似的询问。
好像真如他说的一样,只是在他这里停留片刻,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唯一算得上冒犯的……大概只有刚才这两句。
——想听他叫师尊。
——想在他识海里留烙印。
还是接着玩笑的口吻说出的,
翎卿心里浮现出一丝憾意,有些后悔方才把话岔过去了。
亦无殊一时失了分寸,向他提出那样的要求,看出了他不情愿,便礼貌地退回了界限之外,不可能再提出第二次。
但这悔意也当真只有一丝。
一呼一吸间就散了。
若非不得已,他不会让人在他识海里留印记。
这方天地中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包裹着这方寸之间的厚茧消失,翎卿浑身去了层束缚似的。
他破开黑塔中的禁制,还杀了那些负责看守他的傀儡,魔尊必然已经知晓,一旦寻找不到自己的烙印,追兵很快就会追上来。
翎卿没再耽搁,拽着亦无殊就沿着方才定好的方向跑去。
几乎在他们前脚刚走的当头,几道影子融入小屋。
“这里就是尊主给的位置?”
“对,灵识就是在这里消失的。”
“人……”呢?
还不待在各处走动检查的影子把话说完,脚下便传来轰的一声,地动天摇,小院之下埋着的炸药被引燃,屋顶瓦砾飞溅。
整座院子化为了废墟,
暗处,翎卿收回眼神,拽着亦无殊头也不回,扎进了小院后方的密林中。
头顶紫黑色的竹林鬼影交错,落下的影子瘆人得慌。
真像一条赴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