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流转, 百年之后,在这漫天雷云之下,黑色高墙上, 翎卿再一次被人擅作主张抱在了怀里。
天地充斥着狂怒的雷蛇,将他们分割在世界之外。
入目是对方封得严实的雪白领口, 延伸出一截脖颈,翎卿静默无声地靠在他肩上,忽然伸手覆上他胸口。
咚、咚——
里面的东西隔着肋骨和皮肉撞着他的掌心, 一下一下, 沉稳有力,只是偶尔乱了节拍,显出几分韵律之外的失措。
灌满耳膜的雷声忽然远去了。
翎卿含糊地说:“吵。”
在这样的环境中,人和聋子没有半分区别,他也没觉得亦无殊这种入定的状态能听到他说话, 只是自顾自贴紧了那块皮肉,小声抱怨, “你好吵啊。”
下一刻, 他耳朵便被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捂住了。
就是暖得有些过头,好像皮肉都烧起来了似的。
神识放出就被天谴堙灭,翎卿索性转头去看, 发现拢着他脑袋一侧的手早已焦黑了, 静了一静。
他还是第一次见亦无殊受伤。
难得亦无殊伤成这样, 手还这样稳。
端听他的心跳和呼吸, 还以为这人在这吹风赏景,一揽秋色。
翎卿在他手下挣出一线, 从他肩上露了半只眼睛, 看到他微微扬起的线条流畅的下颌, 望着天边,竟然在笑?
亦无殊要笑不笑,看着百年前的自己忙忙碌碌。
翎卿在渡劫,他搁那拎着少年翎卿一缕发丝给他扎小辫。
仗着自己快死了,便开始胡作非为。
之前还惜命的很,这会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活不到第二日了,便开始挥霍起来,最后还要把人扒拉过来,毛手毛脚地抱进怀里。
分明是那么要紧的关头,半空中肉眼不可见的沙漏滑落到了底,眼看着自己生命走到了终点,却好似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早晨,他率先醒过来,枕着春光,凝视枕边人的睡颜。
百年前的劫雷和百年后的天谴第次平息。
只是没有散去,依旧笼罩在他们头顶,仿佛余怒未消。
神明不可无端杀戮凡人,凡人不可渎神,这是亦无殊亲自制定下的规则。真计较起来,翎卿并没有踩到那条线上,可他太嚣张了,天谴临头,他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一再挑衅,不罚不足以平息规则的愤怒。
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百年之内连遭两次雷劈,又是冰又是火,冷热交替着来,这堵黑墙但凡有点脾气,这会都该跳起来,指着他们鼻子骂了。
前世的画面逐渐走到了终点。
亦无殊的记忆结束了,但翎卿的记忆还没。
翎卿被压在他怀里,头发都没点着一根,淡淡道:“看够了没?”
亦无殊自己脑海中画面零碎,拼凑不出个前因后果,只得借机窥探翎卿的记忆。
翎卿也由着他看,大方兑现自己的承诺,可如今记忆看完了,他还想继续看下去,被翎卿戳穿,目光微微游移。
“还差一点。”
翎卿安静地看着他:“差了哪,你说,我告诉你。”
亦无殊身上烧焦的皮肉在逐渐愈合,半身狼狈,却风姿不减。
“我没见过陈最之,刚刚看了,你的记忆里也没有,所以他是在哪见过我?”
“你死了之后,”翎卿平淡地说,“有那些冰挡着,魔尊没能派人来捉我回去,我带着你离开了魔域,去当了杀手,他和我抢一单追杀令,没抢赢,输了不认账,想暗算我。”
亦无殊只听自己想听的,“嗯?一直带着我吗?”
“不然呢?把你剁了喂狗?”
“然后呢?”
翎卿望着自己仍旧覆在他胸口的手,“什么然后?”
“怎么又回去了?”
“被找到了,”翎卿没什么情绪,老魔尊不可能就这样放任他逃离,意料之中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出去了也是杀人,在哪都没区别,就回来了。”
他不是没试着做过做别的活计,但他的体质太能惹祸了。
把脸遮得再严实也于事无补,总能招来各种奇奇怪怪的事端。
就连陈最之这样称得上无欲无求的,和他处了一夜,那双落拓不羁的眼里都开始染上混浊,望向亦无殊的眼神里,竟也带了几分连他自己也没能察觉的恨。
那晚陈最之一步步靠近他时,杂草丛生的山洞中落针可闻。
他阖眼躺在冰冷的棺材里,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恶欲在一棺之隔的地方肆意生长。
嫉妒,贪婪,色/欲……
那只手摸上棺材,耳边喧声大作。
——你又不是我的,我凭什么为你出生入死?
——我要活下去,谁死了都和我无关,我才不要为旁人出卖自己的命。
——美人再好,也不是我的。
……你为什么不是我的?
剑尖探进棺盖缝隙之中,挑着一点白色粉末。
翎卿两指夹着傀儡符,点燃了符咒,离开了那处荒野之中的洞穴。
他推开棺材盖,迈出来,靠坐在棺材边,这才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并无半分错漏。
寻常人脱离了魔窟,那是值得放两饼鞭炮庆祝的大喜事。
可这种事落到他身上,那真是……
他是魔,混入人群也成不了人。
天下之大,无处容身,说的就是他这样的情况。
他脾气又不好,旁人招惹他,他第一反应就是把人杀了。
怀着这样的心态,他就算有心,也根本不可能正常生活。
既然如此,还不如回魔域,在一堆畜牲里面,他还习惯些。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亦无殊说。
“是吗?”翎卿抚上他侧脸,纤白的手指在一块格外深的伤痕边点了点,“亦无殊,你破相了。”
亦无殊眸底深处积蓄着暗色,忽然见他莞尔一笑,“还跑吗?”
……
“还跑吗?”
阴森地牢内,颓美靡丽的美人被按着手腕压在地上,黑衣大片逶迤开,他抬起头,不见丝毫血色的素白面庞冰雪一般,红唇擒着笑意,轻轻地吐字:“跑啊。”
没入血肉的刀锋再下一寸,直直抵在骨头上,钝刀斩不断骨头,只抵着那块骨头一点点碾磨。
钝刀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