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他, 把他取而代之。”
哐当!怜舟桁四肢上的锁链脱落,掉在碎裂的石砖之上。
止咬器捆在脑后的束带松散开来,怜舟桁被禁锢已久的口齿重获自由。
喉结上下滑动, 他顶了顶锋利的犬牙,感受着身体中复苏的力量, 缓缓扯起一抹放肆至极的笑,峻挺眉峰压着的黑眸中战意被点燃,一瞬不瞬, 锁定了眼前的人, 缓缓往前行走,肌肉如山峦起伏。
迫人的气势霎时将空气压迫成一线。
温孤宴舟神色近乎涣散,盲摸向自己的剑,拿起来又不稳地掉落下去,良久他笑了一声, 侧过头,问:“殿下, 这也是惩罚吗?”
因为我想让百里璟来杀你, 所以你就要让我再一次死在怜舟桁手中?
他头痛欲裂,却执拗地“看”向翎卿。
你要再一次收回你曾经亲手赋予我的生命吗?
翎卿给他的回复是,又往后退了一步, 微微垂下眼睫, 礼貌又克制, 道不尽的冷漠。
只是一步, 却好像划分开了一条无法跨越的分界线,从此被他排除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一如初见时,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翎卿没再看他一眼,拂袖转身离开。
这次是真正的永别了。
彻底死去,没有再见的机会。
怜舟桁就在一旁虎视眈眈,就连追上去跟他打一架都做不到。
温孤宴舟感觉自己站在风口上,身体破了个洞,冷风灌入进去,浑身都是凉的,比翎卿不在的那些年、空荡荡的魔宫还要冷,他死亡那日都及不上。
他迷惑地想,自己为什么还能感觉到冷。
……翎卿从前也是这么冷吗?被蛇毒折磨,终年落于天寒地冻之中。
他想起自己从前半夜惊醒,暂断修炼,去隔壁看翎卿是否安稳,偶尔遇上翎卿不好好盖被子,给他重新盖好时,有时不经意间摸到翎卿的手,也是这么冷,跟摸了把冷冻的糯米团子一样。
那么凉,一动不动的时候是真吓人,像是摸到了死人的手。
但他不怕。
窗外的树枝狰狞怪异,一年到头长不出一片叶子,从窗台倒影进来扭曲地落在地毯上,蔓延出可怖的形状。
乌鸦嘶哑地叫着。
暗红色天穹笼罩着黑色大地,高塔阴森而偏僻。
明明没有一件事是美好的,但温孤宴舟却什么都察觉不到。
他跪在床边,低头看着翎卿落在被子外的手,温柔近乎虔诚,只有清浅的呼吸散落在空气中。
翎卿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发生什么了吗?”
“您又踢被子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不盖也冻不死我。”
温孤宴舟把滑落了大半在地上的被子拉过来,把他的手掩住,仔细掖好边角。
翎卿静静看着他,黑暗中翎卿的眼睛那么亮,温孤宴舟用尽所有意志力,才让自己克制地收回了手,起身离开床边,一步步退入黑暗之中。
“殿下,晚安。”
他站在门边,扶着门。
翎卿眼睫疲倦地垂下去,脸缩进被子里:“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去蘅城。”
他们还要齐心协力,想办法对付那位难缠的城主。
门扉在眼前合上,怜舟桁往旁边走了一步,高大的身形完全挡住翎卿。昔日敌人走到了他的位置,不客气地觑着他。
“你的对手是我。”
温孤宴舟握着剑站起身,情绪如泡沫沉入大海,面庞沉静。
“是吗?”
身后传来野兽出笼时兴奋的嘶吼,刀剑交击的铿锵声迸裂,仿佛雷火淬炼,灵力冲击的气浪将地上的干草完全碾成粉末,向着四面八方冲击,夜色被搅的一团乱。
翎卿沿着来路一步步离开,没有回头去看。
“嗷……这是什么鬼地方?好冷啊……救命怎么好像有鬼?”
哆哆嗦嗦的声音从马车车轮下传来。
一坨阴影蜷缩在马车轮子下。
阴影撅屁股,跪在地上,试着把头探出马车底,却一不小心摸到一只还未完全散架的骨手,宛若把手扎进油锅,杀猪一样尖叫起来:
“啊救命!”
他四肢原地起飞,却忘了自己在马车下面,后脑勺咚一声撞到了马车底,又嗷了一声。
好不容易等他顶着额头上的包、摸着满地白骨鼓起勇气爬出去,迎面却是一张素白美艳的脸,一手扶着马车底座,面无表情地弯下腰看着他。
展洛差点又一声“鬼啊!”叫出来,幸而最后一秒认出了这张脸的主人。
他的好兄弟!
他在这遍地死人的地方被吓得不行,好不容易见到一个熟人,喜极而泣,就要扑上去认亲。
翎卿敲了敲车厢,似笑非笑,“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在这?”
“我……”展洛扑到一半,硬生生刹车,眼珠一转,“其实我……就是……困了,对,困了,想找个地方睡觉,然后……”
“你的意思是,你一觉睡醒,就在这了是吗?”
事实就是这样没错,但展洛不敢说。
翎卿心平气和地问:“你困了跑我马车下面睡?”
展洛哪敢说自己就是故意的,想用这种办法跟着他。
他被奈云容容撂在镜宗,只能老老实实跟着沐青长老修炼,在一次偶然中,他从沐青长老口中得知翎卿真实身份,被狠狠惊掉了下巴,很是纠结了一阵。
后来奈云容容回来,一直失魂落魄,他一问,从她口中知道翎卿那番“遗言”,原本凌乱的心一下就找到了方向。
好兄弟是魔尊怎么了?
是魔尊就不是他朋友了吗?他可不是这等看到朋友发达了就不敢去认的胆小鬼!
朋友有难,帮不上忙的时候就算了,不去添乱,但现在,他好歹也算是个出窍期,丢外面都能开山立派了,怎么能不两肋插刀?
唯一的问题就是,翎卿说了不让他们跟。
但这难不倒展洛,他偷偷跟。
一开始他还担心翎卿发现他,后来发现这马车里装了什么东西,气息混乱驳杂,和他竟然是同出一源的,他藏身在马车底下,完美掩盖掉了自己的痕迹。
可谁知,他藏着藏着就睡着了。
没办法,行车过程单调,又不能修炼,万一泄露气息被翎卿发现就惨了,他无聊得都开始数自己的手指头了,输完手指数头发,数着数着就睡了过去。
眼睛一闭一睁,就来到了这里,还和一个骷髅头脸贴着脸。
黑洞洞的眼眶正对着他,蛆虫在眼眶中蠕动。
他最怕虫子了,何况还是这种白花花的丑陋虫子,没被吓死都算他身体好。
更可怕的是,在这种时候,翎卿还不见了。
马车里也空了。
只有他。
翎卿大概猜到了这二傻子的想法,等他磕磕跘跘编出理由来,呵了一声。
“哎呀,来都来了,”展洛扭捏地伸出两根指头去牵他衣角,“知道你不想看见我,但是没办法,木已成舟,生米也都煮成了熟饭,我又出不去,将就一下嘛。”
翎卿冷睇着他。
展洛把自己扭成麻花,朝他抛媚眼,“哎哟,卿哥哥,带带人家嘛……”
“…………”
展洛第一次在知道他身份的情况下和他相处,居然也适应良好,半点不拘谨。
翎卿倒是能把他扔出去,但看展洛这吓得牙齿打颤的模样,索性不扔了。
说了不让来非要来,吓死他算了,就当给他一个教训。
他不带奈云容容他们是怕顾不上,但展洛这小子无所谓,又死不了。
“走吧,”翎卿步上马车,掀开车厢门,皮笑肉不笑地说,“刚好缺个赶车的。”
他不打算等怜舟桁,实力相近的修士一打起来没个定数,可能十天半个月,也可能一年半载,让他们慢慢打着吧。
“好嘞,我最会赶马车了,”终于不用趴车底了,展洛打蛇随棍上,麻溜爬上去,挽起袖子,“看我给你露一手……手……等等,马呢?”
马车全靠翎卿的神力行驶,哪来的马?
“咱们没马啊,这怎么赶?”
翎卿散漫靠在窗边,眼刀往外一扫。
这片土地仿佛受了什么感召,满地尸骨颤抖震颤起来。
展洛还在找马,一块骨头突然飞起来,吓得他差点滚下马车去。
但紧接着,无数的白骨汇聚而来,拼出一只马蹄,到胸时附近的骨头不够了,翎卿指尖朝一个方向点了点,远方的黑色沙土浪潮般翻涌,送来更多的骨头。
白骨密密实实拼接在一起,白骨战马前蹄跃起,仰天嘶鸣,最后几块白骨覆盖而上,组成马鞍,周身白骨鼓鼓囊囊,矫健壮硕仿佛真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