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疯了。
癫狂都不足以形容, 简直就是……
展洛找不到词语来形容。
做出这种事的人,天打雷劈五雷轰顶都算好的,少说也得丢油锅里炸个百八十个来回, 难怪翎卿说他感觉是他把这些城杀空的。
神像无知无觉,空洞的眼眸正对着翎卿, 除了厌倦看不出任何其他神情,底座上爬满了斑驳的痕迹。
它和这座城一起死在了时光之中。
翎卿收回视线,漫无目的地想, 果然莲花的脸才是他前世真正的模样。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 摸到那双继承自母亲的眼睛后停下,没再去想这个问题。
“你们终于来了。”
街道尽头传来熟悉的嗓音。
翎卿投过目光,“百里璟。”
光从长相,翎卿一时间都没认出来,但这里不会有第三个活人了。
通往光柱的道路正中央, 百里璟一个人站着,笼罩天地的神塔投下淡金色光辉。
他半张脸被黑液腐蚀, 皮肉溃烂, 露出红生生的肉,深红色的牙龈暴露在空气中,另外半张脸也和过去截然不同, 五官妖邪得多, 眼珠化作黑红, 看起来诡异极了。
在他身后, 一条滴满了黑液的脚印自他脚下延伸到远方。
周身缭绕着黑气,乍一看跟入魔了一样。
展洛惊叫:“这什么东西?百里璟?!他怎么变这样了, 中毒了吗?”
百里璟甜丝丝一笑, 完好那半边唇红得仿佛刚饮完了血, 另外半边腐肉森森,朝他们伸出手,掌心里同样是黑气萦绕。
“魔尊认识这是什么吗?”
“魔骨?”翎卿多看了两眼。
百里璟发出满足的喟叹,“我八岁那年,第一次有资格跟着我那好父皇去祭祖,在祖地里捡到一小块骨头,黑色的,很小,可能是什么手指上掉落下来的骨头,还没反应过来,就钻进我的身体里去了,我当时还吓了一跳,可从那之后,我就拥有了一些很奇怪的能力。”
他舒展开五指,对着光打量。
也不知道他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那五根手指伤痕累累,好几处伤口极深,血肉隐约可见里面黑色的骨骼。
“我变得非常容易被人喜爱,凡是见到我的人,都很容易被我吸引。”
“还有这一身灵骨,其实都是被那根骨头滋养浸泡之后生出来的。”
“真是好东西呀,我后来又进了祖地那么多次,做梦都想再找到一根,却一直不得所愿,直到今天。”
他捧着自己被黑烟腐蚀的手背,贴在自己脸上,痴迷的情态看得人心惊,额头上被怜舟桁刻上去的畜字只残留了一半。
也是通过这个字,在场所有人都能清晰地看出,百里璟被腐蚀出血肉的半张脸在渐渐溃烂。
翎卿望着他越发明显的疯癫:“不装了?”
“弱者才需要伪装,魔尊不是一直信奉这样的原则吗?”百里璟唇边挂着他惯常的甜软笑容,“我又不是魔尊这样的天之骄子,随随便便就能做到天下第一,不那么强的时候,当然要装一装,这样才能哄着别人为我冲锋陷阵,不是吗?但是现在不需要啦。”
“是吗?”
百里璟低低笑着,“说起来魔尊可能不会信,我起初真的是很喜欢你的,虽然你真的很不给我面子。”
“在镜宗山门口,尊上还记得吧?你让人扮作我的模样,踹了卫屿舟那废物一脚,让他还未见面就对我怀了好大的恶意,我可是牺牲很大才把他哄好……”
百里璟边回忆边说。
“可惜他烂泥扶不上墙,就算把他带上了镜宗,他竟然也能被人赶走,成天只会做梦自己是什么天生贵人,什么事都等着我为他打点。”
翎卿这才露出点感兴趣的神色。
“听起来你和他很熟,他流落街头,被人当狗一样打了那么多年,不会是你做的吧?”
“不止呢,你可能不知道,他们母子千辛万苦寻亲,能够成功,还是我给的线索。”
那户倒霉的、被卫屿舟母亲缠上,死乞白赖非要让他们帮忙找儿子亲爹的方姓人家,不是旁人,正是方博轩家。
自从杀了翎卿父母、将百里璟接回镜宗后,方博轩很是做了一段时间的噩梦,心神不宁了很久。
到底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做的时候只需要狠下心,事后回想起来,却不免后怕。
也因此,他们师兄弟二人和百里璟之间的关系前所未有地亲近起来。
一起犯下不可言说的罪孽,就是最好的黏合剂,世界上只有他们经历了那个夜晚,有着相同的罪孽,理所当然要依偎在一次。
方家被卫屿舟母子缠上后,又不敢冒险把人除掉,有苦说不出。
苦闷之下,就向回家探亲的儿子吐露了这件事,进而辗转传到了百里璟耳中。
这事要是落在旁人头上,可能都抓不到头绪,不知从何查起,但百里璟认识谁?
周云意,八大家族之首,司家的表小姐。
周云意对这几个家族虎视眈眈以后,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了解的秘密自然就多了。
百里璟从她那得知了不少秘密,一听这事就笑了。
这事若是告诉周云意,会变得容易许多,方家怎么和高高在上的三宗之一相比,密宗传承的术法也绝非旁人可以想象。
不过自私的人第一时间考虑的永远只会是自己,他选择了私吞。
光凭着眠花宿柳这一点,百里璟就圈出了几个可能的人选,再各方验证,很快便帮卫屿舟找到了亲爹。
方博轩千恩万谢,送走了瘟神。
另一头的卫家却陷入了麻烦之中。
卫家妻妾成群,家里的儿子女儿都数不胜数,哪里还容得下一个外来的野种争家产?
何况这野种的天赋还难得一见。
其余人立刻放下矛盾,联起手来一致对外。
卫屿舟母亲那点心机在这群人从会吃饭就会勾心斗角的人面前不值一提。
他们母子俩刚被认回去不到三日,他母亲做过青楼头牌的往事很快就被人挖了出来,传得到处都是。
甚而还有几个和卫家不对付的人找上门,自称是卫屿舟母亲昔日的恩客,玩笑说卫家可不能这样专横,都是入过同一楼的,自己也要验一验亲,万一儿子是自己的呢?
卫家哪容得下这样的屈辱?
单灵根再宝贝也不行,天赋好的孩子还能生,这么一大盆污水泼上去可就洗不掉了,万一将来让这个孩子做了家主,那整个家族都不必抬头见人了。
不到一个月,母子俩就被扫地出门。
这还不止,为了防着他们再作妖,用各种手段找上门逼迫他们认儿子,也防着卫屿舟日后报复,母子俩还没走出城,就在破庙里被人截杀,卫屿舟好不容易才侥幸逃脱。
“全都是我授意的。”
百里璟微笑着,像是在向人展示自己的得意之作。
“他们认亲,被赶出去,再被人追杀,卫屿舟流落街头,最终走到镜宗山脚之下,全都是。”
他还有些不满意似的。
“亏的那些人还自称衣冠禽兽呢,卫屿舟刚回去的时候,竟然还顾虑什么家族名誉,非让我加把火,才狠的下心把人赶出去。焉知家族名誉算什么,自己的利益才是最要紧的,人不顾着自己,还等别人来为自己考虑吗?可笑。”
翎卿:“你这大费周章的,图什么?”
百里璟理所当然地说:“单灵根啊,这么难得的东西,卫家不要,尊上可能也看不起这点东西,但我可是很稀罕的。要怪就怪他有父有母,家里还有权有势,让我很为难啊。只有让他一无所有,享受过云端又跌落泥泞,任人轻贱,活得猪狗不如,才会知道感恩,不是吗?”
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眼翎卿。
似乎在说,你看你就对温孤宴舟太好,让他这么贪心,以至于最后背主。
“我从没见过尊上这样好看的人,活了一百多年,也算阅尽美色,但真的从来没有,”他定定看着翎卿,惋惜极了,“镜宗山门口一见魔尊,我就特别想得到你,哪怕是作为收藏品,但尊上真是太棘手了。”
单灵根可贵,绝世美人更难得。
但翎卿见他的第一面,就毫不留情地甩了他一个巴掌。
“原来如此。”翎卿明白了。
百里璟觉得他不信,但百里璟不知道,他对旁人的喜恶可太敏感了,百里璟再工于心计,再长袖善舞、善于演戏,也抹除不掉自己贪婪的本性,以及一闪而过的欲望。
但唯一让他不大理解的是,百里璟看上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秦卓来打压他?
秦卓的兄长是内门长老秦琎,而秦琎长老是镜宗长老中,和百里璟最为交好的那一个,百里璟在镜宗山门口受辱,秦琎长老怎可能袖手旁观,立刻便遣了自己的弟弟出面。
这正中秦卓下怀,第一日上课,故意提前了时间却不通知翎卿,找借口在课堂上对翎卿大发雷霆。
翎卿若是一个普通弟子,恐怕就和当年被秦卓打压,日日扫地打杂、只能给花浇浇水施施肥的弟子一样,早就被逼得不得不离开镜宗了。
可惜翎卿还给他们的又是一巴掌。
秦卓,连带着自己的兄长秦琎长老一起,被南荣掌门打包踢出了镜宗。
现在想来就有迹可循了。
百里璟这是把他当成了卫屿舟,用打压卫屿舟的办法来打压他。
有的人喜欢上了谁,便会希望谁能过得好,为此不惜一切代价,但百里璟……
他不要一个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也不要一个桀骜不驯的荆棘美人,他看上了谁,就要拔了这些人浑身的刺,抽了他们的傲骨,让这些人跌落泥泞一身狼狈,只能给他当狗,祈求他的施舍。
还要落两滴泪,让人反过来心疼他。
也是让人不得不佩服。
在此之前,翎卿一直以为,温孤宴舟那种、喜欢折磨他人、也折磨自己的,已经算是非常有病了。
百里璟病得可能比温孤宴舟还要重。
“秦琎那个蠢货走之前还来找我呢,给我出主意,让我把你带上一起去魔域,在那里杀了你。”百里璟摇头。
秦琎长老临走时想报复翎卿,给他出了个主意。
压根不是“拿翎卿拖延时间,等沐青长老来着拦他们,让百里璟能合情合理避免魔域之行,顺便给翎卿甩一个不识好歹、冷血无情的名声”这么绵柔曲折。
他是要翎卿死。
想要让翎卿被千夫所指、被打压到无路可走,只能跪地祈求的是百里璟。
“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不用我想办法把责任推给他,他自己就把罪名给自己背上了,事后有个万一,我直接就能卖了他,把自己摘出来,那个废物也算做了最后一件好事。”
奈何他从第一步就失败了。
非但没能把罪名甩给秦琎和翎卿,还把自己折了进去。
“尊上真是坏了我好多事,”百里璟吃吃地笑,“为了让谢家那两兄弟反目,我日日忍着恶心给谢斯南洗脑,花了几十年,才等到收割这一天,结果全被破坏了。”
“还有我原本的师尊,也被亦无殊挤走了,”百里璟叹气,“你知道我勾引他勾引多久了吗?本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的东西,就这样没了。”
说是煮熟的鸭子直接飞了都不为过。
可是没办法,他不可能舍弃自己在镜宗耗尽心血经营了百年的局面,追随法凌仙尊而去。
“你可以勾引亦无殊啊。”翎卿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