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
亦无殊在桌子边上加了一道, 深棕色矮桌打磨光滑,被他生生刻了几条杠上去。
他撑着下巴琢磨了下,又在旁边另起一排。
“收不到信的第二天。”
桌子上摆着一排神色各异的小人。
拳头大小一个, 穿着翎卿那身小斗篷,胖乎乎的胳膊胖乎乎的腿, 一个脑袋就有半个身子大,有的打哈欠,有的生气了指着人骂, 有的躺下去睡着了, 身上还搭了条小毯子,包得像个圆滚滚的饺子。
这些神力捏出来的小人沾染了一丝原主人的气息,偶尔还会动一动,看亦无殊一眼,或者转个身把脑袋扎进枕头里背对着他。
亦无殊也不在意, 继续捏下一个,自娱自乐得很开心。
“你就这么认命啦?”金鸟咋咋呼呼绕着他飞。
“那我还能怎么样呢?”亦无殊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 疏长的睫毛落下时打下一层阴影, “我要是踏出去一步,他真出了事怎么办?”
“万一呢?”
“没有万一。”亦无殊笑笑。
这种事,他连试都不想试。
金鸟对这个刻字都不敢往笼子上刻的男人表示鄙夷, “没志气, 没骨气。”
亦无殊皮笑肉不笑地笑了声, 一把抓住它, 压在手里拔鸟毛,在金鸟问候他祖宗十八代的骂声里, 动作有条不紊, “不知道我正闲着找不到事干吗?”
他找出一根格外漂亮的鸟羽, 把凌乱的边缘压顺,给骂人的小翎卿别在头上。
这鸟嘴巴跟淬了毒一样,翅膀上的毛还是足够绚丽的,手指长一根,拔下来还有点点碎金浮动,在昏暗的室内仿佛星河流淌。
翎,鸟羽也。
亦无殊眉眼柔和下来,挨近过去,仔细打量小翎卿。
“小东西。”
他戳了戳骂骂咧咧的小人脸颊。
“要关我就关嘛,都不知道多给我准备点打发时间的,这几本书够看几天?现在好了,你倒是潇洒,这漫漫长夜我要怎么过?”
“发疯?你倒是给我机会啊,这巴掌大的地方让我往哪发?”
“把笼子拆了吗?”
“我又不是狗。”
小翎卿被他烦得不行,背过身去,小脸上的表情骂得更脏了。
亦无殊把他扳过来,四根手指头捏着他肩膀,“不要逃避问题,好好回答,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亲我可以。”
小翎卿:“……”
但凡这些小人偶长了嘴,这会儿一定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亦无殊逗弄够了,放过小人偶,捡了面镜子揽镜自照,惆怅地叹了口气,他感觉,这个笼子里但凡关的是百里璟,翎卿一天能来八百个来回。
但是换成了他,翎卿就能八百年不着家。
金鸟翅膀秃了一块,趁他自言自语,从他身边一溜烟飞远,站在笼子上的花藤中,对着底下长发曳地的人破口大骂。
它落脚的栏杆上挂着一块木牌,叮铃当啷晃,依稀可见上面潦草的金字:麻烦再多准备一块布料,翎卿经常穿的那种就可以。
这是挂给外面的人看的,他出不去,就写下来,长孙仪看到了会送过来。
亦无殊倒是适应良好。
就是近几天长孙仪好几次用同情的眼神看他,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金鸟越骂越起劲。
“你那个地方我还是能打得到的。”亦无殊头也不回。
“你打啊!你不敢打他就敢打我是吧?亦无殊你个……”
咚——
亦无殊头顶被击中。
他偏了下头,把顺着自己头发滑下来的鸟捡起来,两指捏着拎在眼前晃,“你这是自杀式袭击把自己给撞晕了吗?蠢东西……嗯?”
金鸟双眼紧闭,蜷缩成一团,时不时抽搐一下,两个爪子伸得笔直。
“……死了?”
“这么突然?”亦无殊去撑开它眼皮,可手一摸上去,金鸟倏然睁开眼,方才的跳脱消失得一干二净,无神的瞳孔正对着他的眼睛。
瞳孔深处,一个漩涡悄然无声扩大。
数不清的画面疯狂灌入他的脑海。
狂风扑面而来,他站在一处悬崖边,脚下是惊涛骇浪,耳边只余下轰隆声,巨响接连不断,仿佛鬼道大门洞开,万鬼齐哭,天空阴沉沉地压下来,风把衣袍吹得鼓起,每个缝隙都有苦涩湿冷的风灌入进来。身旁有人跪地请示,“大人,混沌又来了。”
“我知道了。”亦无殊听到自己回答。
和后世几无变化的声线,却有着几分现在不曾有的轻松和达观,听他说话,好像全世界都没有什么难事,不是岁月沉淀后的尽在掌握,少年意气张扬。
他们话中的内容也自然而然跃入脑海。
混沌,指天地初开时还未散尽的浊气,无形无影、无光无暗。
世界二分不久,天地仍在动荡中,天穹不时便会塌下去一块,亦或者大地裂开万丈深谷,大地江河倒灌。
这些浊气便会趁机从中冒出来,吞噬万物。
除此之外,混沌之中还会爬出一些更难以处理的怪物,没有生命也没有智慧,残暴强大,茹毛吮血,凡是遇见,便会将周围生命全部吞噬,别说凡人,就是化神期之下的修士,都难有抵抗之力。
亦无殊就是去处理这些东西。
他转过身,身后海面金芒大作,无需符篆,便化作笼罩天地的一座大阵,将呼啸而来的海浪压回大海深处。
方才还仿若末日降临的狂风骇浪在顷刻间归于平静。
金芒化作长枪,流星般从天际坠落,将海中咆哮的生物被洞穿。
来人往海面望了眼,习以为常。
他几步紧跟上去,落后亦无殊半步,低声汇报:“这次是临江都以南,靠近海岸的整座山脉裂开,前去查看的人说,底下可能有千丈深,还有地火外涌,沈眠以师兄受了伤,其余师兄也未能平息地火,这才这么急来告知给您……”
辗转几处,忙碌过后。
亦无殊接过帕子擦干净手指,吩咐跟随他忙前忙后的人回去休息,明日休沐,就不用来了。
得了假期的年轻神使喜笑颜开,连声道谢,捧着神使每日分配的灵果回去时,看到亦无殊靠在大殿前一株开得正盛的桃花树下,眺望远方,正所谓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大人?”
亦无殊被惊动,“嗯?”
“您在看什么呢?”
“什么也没看,”年轻神明回眸浅笑,“有些无聊,在这走神。”
神使咧咧嘴,“您还无聊呢,这都连轴转半个月了,牛马也没这样干的,统共就歇下来这半日,还不知道明日如何,您竟然不趁早休息。”
他们这些人能轮着休息,干累了打声招呼就能走人,但亦无殊可是休息不了的。
世间就这一个神明,有些事只有他能干,他走了就要出大乱子。
“说得有理。”亦无殊接住一片落花,夹在长指间,翻转着赏玩。
神使观察他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您是有什么事不开心吗?”
“唔……”亦无殊抬起眼睫,想了想,“想儿子了。”
神使:“………………”
“您哪来的儿子?”
别说儿子,亦无殊连爹娘这种存在都没吧?
“就是没有才想啊。”
神使糊涂了,胡乱猜测,“您这是想找个姑娘成家了?”
“这倒也是不是,”亦无殊忍笑,“成家这种事……我估计永远都不会想,一天十二个时辰,我干就得十个时辰,够要命了,再来个家室,剩下两个时辰我是哄妻子呢还是休息呢?”
太有理了,神使纳闷:“那您还想儿子?”
那不得更忙了吗?
“也不一定要儿子,兄弟姐妹什么的都行啊,”亦无殊把指尖的花瓣弹飞,“来个能帮我干活的就行。”
“这哪能说来就来啊?”
大人可是神,他们上哪去给大人再找一个神分担工作。
神使挠头,“您还不如找姑娘成家呢。”
“那还是算了吧。”亦无殊摆摆手,走远了。
他的身影化在天地间,成了一抹飘逸流动的白,天青色天幕接着地上的青石石砖,落花在石阶上积了厚厚一层,走动间片片浅粉桃瓣纷飞。
神使迷惑地原地站了很久,同僚来接班,拍了下他的肩膀。
“你小子在这傻站什么呢?”
“你说,一个人要是突然想有个兄弟姐妹,是怎么了?”神使问。
“想要兄弟姐妹?家里头就他一个啊?”同僚说,“那这压力也太大了,而且连个兄弟姐妹也没有,要是出个什么事,家里的老父老母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