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在接近。
沈眠以那颗浸在泥地里昏昏沉沉的脑袋一刹那被按进了冰水中, 寒意从天灵盖钻入,他打了个寒战,从噩梦抽身般惊惶。
要不是长久身居高位养出的镇定, 他都该大口喘息着瘫软在地了。
但饶是如此,心脏仍旧在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跳动, 脸色微微发白。
他知道自己该转身行礼,一如往常一般。
但他动不了,他被牢牢按在了地上, 脚和地面黏为了一体, 脊骨中不断有颤栗爬过。
极大的惧怕袭来,牢牢攫取了他的心脏。
这很不合理。
毕竟他还什么都没做,亦无殊也不是个坏脾气的人,他完全没必要怕成这样。
但他就是惊惧。
畏怯得想要找个缝钻进去,消失在亦无殊的眼前。
就好像刚才, 他心中那股突如其来的戾气和杀意一样。
在这间屋子里,他所有的情绪都被一只小手抓了出来, 不断放大再放大, 直到心脏无法负荷,窒息在这恐惧之中。
他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亦无殊选拔神使时没什么特殊的要求,不拘出身、不限性别、更不挑性格, 好像只要合了他的眼缘, 就能一步登天。
神使中, 有傅鹤、江映秋这样开朗的、跟谁都打成一片的, 沈眠以这样一板一眼、做事待人极为严苛的,也有月绫这样温柔如水的, 甚至阿夔那样面无表情话也不多, 但一张嘴就噎死人的。
五花八门, 好像什么人都有。
但其实不是的。
亦无殊选人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他们的心。
一颗正直、勇敢、无畏的心。
他赋予他们力量、权力、长生,并不是为了让他们高高在上地凌驾于众生,而是将这片才将将安宁的土地守护好。
只可惜,正直容易,保持正直却难。
等闲变却故人心,从一个普通人,在一夕之间,就变为了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一念之间便能决定一城人生死,这样的膨胀下,极少有人能维持本心。
在难以想象的金钱和权力之下,人可以轻而易举变成截然不同的模样。
可不管时光荏苒,这些神使在时光的侵蚀下变成什么样,在最初,他们都是符合这个标准的。
一旦不再符合……
沈眠以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收紧。
那就只有离开这一条路可走。
只消让亦无殊发现,立刻就会被剥夺身份赶出去。
就如当初沈眠以的那个徒弟,上次是他第一次疏忽大意,亦无殊只口头批评了两句,再有下次,连象征性的惩罚都不会有,直接便会被剥夺一切,不管他是疏忽还是无能,连狡辩的余地都不会给。
谁也不知道亦无殊是怎么看出这些人变化,好像只要让那双常年带笑的眼睛一扫,一切魑魅心思都无处遁形。
这些年里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神使离开,或找到了新的想做的事、主动请辞,或厌倦了长久不变的生命、选择投身死亡,或意志不坚,被亦无殊剔除,前两者太少,而后者……沈眠以见过太多,不得不怕。
怎么办?
短短几步路,他用尽力气,拼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但无论如何,及时面对混沌、被重伤到濒临死亡仍冷静清晰的大脑,在这一瞬间内彻底僵住,完全无法驱使。
挥之不去的阴影从房梁上垂下,大笑着笼罩他,杀意和恐惧交织,让他足底发冷,掌心内冷汗粘糊成一团。
到了这一步,他的眼睛仍旧没法从那个孩子身上移开。
说不清楚谁在搞鬼那就真是傻子了。
他明明只是厌恶傅鹤整天不务正业嬉皮笑脸,腻烦新来的神使一无所长,什么都不会,什么都要教,什么都要问,稍微拐个弯就听不懂人话了,又要来沈师兄沈师兄地烦他……就算浪废了时间去教,也大多是一群草包废物,不是干不好活就是心术渐渐不正……
可就算心中偶尔闪过一丝念头,也远没到要付诸实践的地步。
他也知道这些想法应该避着旁人,尤其不能让亦无殊看出来,所以一直压抑着自己。
在旁人眼里,他只是性格偏冷、再兼之不近人情。
他常听人聚在一起说笑,调侃他还好被选中当了神使,没去凡间掌管刑罚,不然一定是严刑峻法的坚定拥护者,落他手里都得脱层皮。
他那弟子不就是吗,当年那一顿鞭刑,将人打得当场昏了过去,进气少出气多,在床上躺了一年多都没缓过来。
亦无殊知道他秉性,只是不会过多置喙。
毕竟,他所作所为,都是有理可循,而非纯粹发泄戾气,至于平日里……看不惯同僚懒散又不是犯了天条。
亦无殊不对还未犯错的人预设罪名。
他只会在他崩溃之前,将他打落下去,让他无法害人。
只要他控制住自己,他就还是沈使者,高高在上的初代神使。
沈眠以也在竭尽全力地让自己维持正常,不敢让自己失控,因为一旦失控,就会被亦无殊毫不留情地驱逐。
他听到了一声笑声。
鬼魅般清脆,响在耳边,仿佛有人抓了一大把银铃,在他脑子里同时炸响。
腰间受到重击,他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是亦无殊。
亦无殊挥袖间带起的疾风将他带得偏倒在一方,厚重地毯摔上去也不疼,掌心按着地面时,那片压迫得他大脑停滞的阴影在刹那间消失,他恢复了神志。
笑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嗤嗤腐蚀声。
沈眠以木偶一样转过头,朝自己刚才站着的地方看去。
那里插着一只神力凝成的箭,通体都是浓得化不开的黑色,泛着蓝色剧毒光芒的箭簇没入地下三寸,附近的地毯眨眼间就被腐蚀出一个大洞。
从位置上来看,如果亦无殊没把他挥开,这支箭就是插在他心口上。
他惊魂未定,朝床边看去。
翎卿一击不得手,又见亦无殊返回,知道没有机会了,便翻了个身,不再看他,嘴里发出不满的“嘁”声。
“又调皮是吧?还撕被子,你今晚晾着睡吧。”
亦无殊从他身边走过,将手中盛着灵果的琉璃盏放在床边,捡了块帕子擦手,顺便把被子从孩子手下拉出来,望着上面的大窟窿挑眉。
习以为常似的,见着这样的场景,却连发怒的迹象都寻不着,熟稔地把手覆在被子上。
孩子睁着大眼睛看他,撇撇嘴,明晃晃的不屑。
他才不信亦无殊能让他凉一晚上。
“在想什么,晾着你你就给我生个半个月才好的病来折磨我是吧?”亦无殊把被子给他盖回去,用被子封印他。
刺绣精致的云被上,被翎卿撕出来的窟窿已经消失不见。
神力凝丝。
能移山填海的力量,在这间小小的寝殿之中,竟然被用在这等小事上。
沈眠以本该感到不满,可他再也不敢小看那个孩子。
孩子的最后一击在某种意义上救了他,和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掩盖了他的异样,他终于不用再强行压抑,可以稍稍放松,任凭自己心如擂鼓。
沈眠以不敢想自己刚才都想了些什么。
他竟然想把这个孩子偷走。
他怎么敢的?
估计前脚刚出这里,后脚就会被杀掉吧?
这样压倒性的力量,杀他甚至不比呼吸要难。
沈眠以总觉得对方在方才短暂的照面中看穿了自己的自大,脸上一阵火烧。
他哪里来的自信看不起对方?
“怎么来了?”亦无殊把孩子抱起来,给他擦干净手,塞了个灵果,让他自己抱着啃,才终于得闲,看了眼地上魂不附体的下属。
沈眠以爬起身,整了整衣袖,确保自己没有失仪,才如实汇报:
“您曾有一枚玉佩遗落在了青道洲,您让我去寻,但青道洲已经沉入水中多年,我花费了些时日才寻到踪迹,特此给您送来。”
他不敢靠近,只将玉佩放在掌心中,玉佩便自己飞向了床边。
“费心了。”
亦无殊打量着这枚沾染了不少海中泥沙的玉佩。
这本是一件小事,就算在他身边多年,沾染了些灵性,可也就是一块玉佩而已,掉了就掉了。
奈何他近日感知玉佩落入不轨之徒手中,发现玉佩不凡之后,便拿着四处行凶,那就不得不收回来了。
沈眠以也是一如既往地能干,一月的差事,他十几日就办成回来。
外面天都快黑了,他还来复命。
桩桩件件,真算是神使中最勤勤勉勉的一位了。
“还有一事,”沈眠以稳定下心神,“我在探寻玉佩时,见青道洲沉入了一片海底深渊之中,下方极深处有一道裂缝,不知通往何处,我靠近时,竟然从中感知到了一丝混沌的气息,只是没能深入探查。”
亦无殊若有所思,“这样吗?”
混沌之灾早已消失在时光中,现如今极少再现,在新一批的神使中都鲜有人知,只有这些老神使,自来就是从混沌战场上下来,对这东西可太熟悉了,一丝气息,就足以让他们确定。
“你不用管,回头我亲自去看看。”
“是,那我就先……”沈眠以紧握的手松开,躬身行礼,打算离开。
“你前段时日从南方回来?”亦无殊忽然问。
那是沈眠以办的另一桩差事,不是亦无殊下达,而是另一位神使在办事时,不慎之下捅出的篓子,沈眠以去帮着收拾。
沈眠以动作一顿,“是,大人有何指示吗?”
“是南方出什么事了吗?”
“并未,大人何出此言?”
亦无殊拿过碟子接翎卿手中的果核,像是闲话家常一般,“你似乎有些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