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之下。
“故意捏给我看的是吧?”亦无殊索性停下来, 把故意捏碎贝壳还放在他眼前扔掉的人拎起来,放在眼前。
翎卿无辜地看着他。
手背在身后,脚下还划着水, 就差在脸上写上几个字:你能拿我怎么样?
亦无殊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天天气我, 把我气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翎卿脸还被捏着,眼珠子一转,认真思考起来。
“你还真的琢磨起来了, 别想了, 死不了,再说我死了谁给你热牛奶?”亦无殊把他抄进怀里,“老实点,我生气了,你今天没有小牛奶喝了。”
不喝就不喝, 翎卿拿他挡着海水,只露出一双眼睛, 在海底寻找着, 想找出方才在岸上呼唤他的东西。
可海底之下只有浓墨似的海水。
一旦安静下来,耳边便只剩下了海水被破开的声音,永远望不到底的海底, 连来路都消失不见, 仿佛要一路坠入地狱里去。
翎卿没觉得害怕, 他就是在这种环境中诞生的。在过去那些年, 无人可知的地下血潭中,日复一日, 回荡在洞穴中的只有那些黑血一滴滴坠落的声音。
但是并不清净。
那些落下来的黑血里面凝着怨念和恶意, 仿佛不断有人在他耳边发出怨毒的呻吟, 凄厉的大喊,还有撕心裂肺的尖叫。
好烦。
又有谁在他耳边叫,女人?这小孩又在哭什么?好烦。男人粗声粗气怒吼的声音也传过来,和女人的哭泣掺杂在一起,瓷碗摔碎,哗啦声混着孩子的尖叫,不等停歇,喘息和床笫间的污言秽语又传来过来。
吵死了——
他心中的烦躁日益累积。
在这寂静的海底,他反而远离了尘世,从中寻出些亲切的感受。
亦无殊往自己臂弯里看,小孩趴在他手臂上,半张脸埋在斗篷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安静地看着前方,偶尔还向前倾去,十分向往的模样,斗篷里时不时钻出两个泡泡,很快往上升去。
“喜欢出来玩?”
翎卿沉思被打断,泡泡也不冒了,两眼一闭开始睡觉。
亦无殊对自己不受欢迎的程度又有了新的认知,摸摸鼻子,往上提了提速度。
海水越发阴冷了,上方寒冷的海水往下涌,可也只让人身上感到寒冷,下方向上冲的水却仿佛从地狱中流淌而出似的,阴寒一路入侵到人心里去。
亦无殊停下来,往下方望去。
一条横贯海底的裂缝静静卧在下方,和地上的峡谷有些相似,两岸壁立千丈,中间宽似怪物大张的大嘴,下方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他们立于裂缝之上,就仿佛一粒尘埃,上涌的海水将他们向上带。
翎卿被冲到眼睛,揉了下眼。
亦无殊随手布下一道结界,将两人裹住,也将这些水隔开。在海水中飞舞的长发和衣衫落回原处,没沾染一滴水珠。
他们站得足够高,能清晰地看到,两岸之上并非平坦的岩石,而是相似的起伏的丘陵,那是死去的龙族,身躯化作山脉,死后千年依然盘踞在此处。
被海水侵蚀腐烂的士兵尸体随处可见。有的身上还挂着竹片做的甲胄,有的带着头盔,断剑长戟随意插在地上,身旁就是死去已久的野草。
脏污破损的战旗同样被侵蚀得残缺不全,在海水中翻飞。
这是一片古战场。
被人一剑劈成两半,沉入了这水中。
漆黑的岩石被海水磨平了棱角,海底沉积都泥沙从两岸滑进不见底的深渊之中。
亦无殊没有在两岸落脚,直接进了缝隙之中。
沈眠以就是在这里感知到了混沌气息。
青道洲本是海边一片平原,并非岛屿,沉入水底少说也有千年,沈眠以真不愧是诛杀混沌最多的神使,隔着那么久,还能感知到这方的气息。
古战场并非全是死物,还有些庞大的身影在其中穿梭。龙魂散落在各处,飞起来时足有百丈长,埋头在各处寻觅着什么。它们的身躯并非实体,而是类似于死魂的灰白色,原本的心脏位置,滚动着一团黑灰色的气流。
尸横遍野的荒芜丘陵支离破碎,残缺不全,一头恶龙将头埋进被焚毁大半的战车之中,还没找到食物,警觉地抬起头,看向上方的海水。
其他恶龙也一个接一个抬头。
他们惊动了这些觅食者。
空洞洞的眼眶里燃烧起食欲,龙魂们仰天长啸。
耳边传来激流碰撞的声音,恐怖的压力扑面而来。
原本安静仿佛死去的深渊之中忽然掀起滔天巨浪,无形的浪头朝天空中的二人袭去,仿若一只海水汇聚而成的巨人手掌,狠狠朝着亦无殊拍下。
亦无殊眉目不惊,连动都未动一下。
海水撞上结界,瞬息之间便如浪击岸,碎裂成无数水流,沿着结界表面滑落。
“果然有东西啊。”亦无殊抱着翎卿的手换了个姿势,让他能坐在自己手臂上,拍拍他后背,“抱紧点,可能要打架了。”
翎卿眼睛发亮。
“不,你不能打,你这小胳膊小腿的,”亦无殊拉着他小手,让他环住自己脖子,一只手搂紧了,“虽说等着你长大了帮我干活,但我还没不当人到这地步,动用婴儿工。”
翎卿不满,两只小手发狠劲勒着他脖子。
“对对对,抱紧一点,等会儿把你掉进去,我就真大海捞针了。”
“…………”
翎卿想推开他,却来不及了,亦无殊把他固定在了怀里。
他这态度激怒的不仅是翎卿,下方的海水更是被他丝毫不放在眼里、还有心思哄孩子的态度刺激得怒不可遏。
深渊之中,一道道晦涩气息凭空出现,浓墨似的深渊中隆起一道道狰狞的轮廓,上百道海水巨柱同时冲天而起,每一根爆发的瞬间不亚于一座百丈高的火山喷发。
这下他们连尘埃都算不上了,每一根柱子都是他们的几千几万倍大。
被海水侵蚀的两岸高崖剧烈摇晃,被海水冲出条条裂缝,海水晃动不休,漆黑的海渊彻底被黑暗笼罩。
天地尽是一片混浊。
半空中的结界被各路乱流疯狂冲击,四面八方尽皆被封锁。
这些巨柱并非笔直,每一根破出海水时相隔数百丈,穿破海水时却都朝向了一个中心,亦无殊所在的地方。
柱身之上凹凸不平,鳞片狰然,仔细看还能看到一双双凶恶至极的眼睛。有恶龙踞在柱子之上,绝对是那场战争中的佼佼者,每一条都大得让人感到恐惧,若是丢进人类辛苦建造的城池中,恐怕能将城池全部装满。他们太饿了,饿得想把眼前的鲜肉吃入腹中。海水巨柱只是送他们上来的工具,到了近前,恶龙再度借力跃起!
这一次速度更快!
上百条恶龙同时腾空而起,遮天蔽日不足以形容,目之所及全被这些恶龙填满,它们伸出狰狞邪厉的利爪,扑向位于天空中的白衣神明。
上方是万顷漆黑海水,下方是无数腾起的恶龙,连海水都被撕裂。翎卿感兴趣地伸出手,看上去很想抓一只来玩。可还不等他做什么,一道金色阵法自动浮现,眨眼便扩大到万丈。
仿佛花苞绽放,一圈圈圆环折叠展开,无数深奥古老的符文浮现而出。
巨阵之上,数百光点亮起,从酝酿到放出只用了短短一个呼吸。
百道金光从天而降,精准洞穿了每一头跃起的恶龙。
恶龙从头至尾响起连串爆破之声,长达百丈的身躯痛苦地拧起来,借着龙魂施为的恶鬼们失去了所有力气,也没有再借力的平台,就这样一条条摔回了海水之中。
海底沉积的泥沙全被搅动,混浊得分不清方向。
死去的龙魂消散,一道道灰黑色雾气抽离它们的身体,朝着海渊汇聚而去。
深渊之中,灰黑色雾气膨胀翻滚,仿佛无数冤魂拧在了一处,一张张狰狞扭曲的惨白色脸在雾气之上浮现,又被拽回雾气之中。
“死后都不得安宁啊。”亦无殊伸手覆在阵法中心。
千年前极北冰原天穹塌陷,亦无殊前去处理时,可青道洲大地也在同时裂开,沈眠以带领人族和龙族三天大战,数不清的人族龙族战死青道洲,后来这片土地沉入大海,竟然还是不得安息,死后还要被这些东西缠上。
广袖鼓动向后翻飞,金色大阵再度亮起。
万丈海底之下亮如白昼。
亦无殊将大阵轻轻一推,金色大阵从天而降,向着深渊坠落,与此同时,数万道金光齐发,密集如下了一场金色箭矢组成的雨。
金色箭雨势如破竹穿破海水,一往无前地没入深渊之中。
就在这时,亦无殊臂弯里忽然传来一股大力。
有人狠狠推了他一下。
翎卿从他手下游了出去,灵活远飞方才可比,只是一个眨眼,那小小的身影就便钻入了下方的海渊之中,消失不见。
亦无殊愕然,千钧一发之际强行收手。
“翎卿!”他伸手去抓,一瞬从半空坠入深渊,却只抓到了翎卿身上的斗篷。
混沌雾气表面的恶魂感知到生人气息,张口就朝他的手咬了下去。
亦无殊面无表情捏碎。
这些东西早就不能称之为人了,连魂魄都算不上,只是人死后留在世间的怨念,他们已经死去,可其他生灵还活着,凭什么呢?凭什么死去的是他们?为什么不能让全世界一起死掉?怨念汇聚在一起,混沌之中死尸林立。
他没再看这些东西,就要进入混沌。
可就在下一刹,横贯海底的裂缝剧烈颤抖起来,望不见头的混沌雾气沸腾一样剧烈翻涌,万鬼齐声尖叫,就连亦无殊都没忍住皱了下眉,动作随之停下。
海底沉积的泥沙全被翻了起来,两岸不断有石头往下掉,古战场上残留的遗迹不断向中间的深渊倾斜,仿佛要滑入进去一般。
说是天塌地陷都不为过了。
亦无殊没有犹豫,就要将这些灰黑色的雾气撕开,把人揪出来。
可他的手一伸进去,原本该朝他咬来的恶鬼消失不见,所过之处尽是空荡荡的。
他脸色这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将手抽出来,覆盖在雾气表面。
一条条裂纹从他手下蔓延出去,仿佛是黑色的岩石表面流淌过金色岩浆,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哗啦!
微不可闻的破碎声响,黑色雾气坍塌下去,变成一块块,朝着深渊之中坠落。
亦无殊接起一块,发现这东西就如同干结的泥土块,一栋房屋大小的碎片,却只有一尺来厚,轻薄易碎,轻轻一捻,就能被碾碎成粉末。
这些混沌雾气里面空了!
亦无殊降落到了底,结实的土地宽阔宛如平原,就连下方沉积的泥沙都被方才的狂暴浪流卷走,只有些残余的尸骸。
混沌盘踞过的气息还在,却没有混沌的影子。
翎卿把这些混沌“吃”掉了。
那他人呢?
人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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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村。
村口的桑树投下阴影,一块块农田平坦,绿油油的水稻在风中波涛般起伏,田垄之上种着大豆。
村庄之中,黑烟滚滚直冲云霄。
一身熊皮混着粗布的男人从农家小屋中走出,身高足有九尺,出门时都得弯着腰,这逼着狭窄的房屋让他心里更添了几分火气,晒得黝黑的脸堂上肌肉毒龙般起伏,光头反射着油光,甩了甩大刀上的血,直呼晦气。
“这家里面狗屁都没有,是谁说要来抢这个村的?娘的!这些人穷的他娘裤衩子都翻过来穿,翻遍了也就找到几斤米,更别提肉了,寨子里的狗都比他们家里的猪肥,让老子白走一趟!”
他接连呸了几口,狠狠跺脚。
“那有什么办法?你敢去那些大的城里杀人放火吗?”瘦猴模样的人从隔壁出来,同样甩着手上的血,嘿嘿笑道,“不得被那帮狗娘养的神使轰成渣渣才怪。”
小院里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