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说过的话翎卿都不记得, 害怕下雨打雷这种随口扯出来的借口,拿去骗非玙都骗不过去,翎卿就更不记得了, 压根没听懂他在讲哪门子的鬼话。
外头凄风苦雨,昏天黑地, 看他就这么吊在自己窗边,还穿了身白,翎卿慢慢擦着头发, 很想把窗户拍在他脸上。
奈何亦无殊看出他意图, 先一步翻了进来。
“弄我一地的水。”翎卿嘟囔。
亦无殊在雨里淋着的时候,大雨滂沱,全浇在他身上,有避水咒都没用,看着就跟水里捞出来的水鬼一样, 这会儿上了岸,身上可没一滴水, 他走了两步, 倒是在墙角见着一堆湿衣服。
亦无殊把衣服拎起来,看看这堆从里到外湿透了格外沉重的布料,又看看翎卿。
翎卿若无其事偏过头赏雨。
亦无殊扬了扬眉, 跟着他往窗外看去, 走的时候满庭花欲醉, 现如今, 群芳凋零,全变成一片饱受摧折的残花, 庭院里几棵桂花树顶端大片枝叶折断, 枝头上仅剩零零散散几朵小花, 草地被什么东西刨秃了一块,小桥流水变断桥水灾,半边桥梁浸在水中,其余更是落花满地。
这还能赖给这场下了一天的雨,可远处城墙上一座瞭望塔无端端缺了个顶,边缘处碎砖石裸露,总不能赖给天雷,说是一道雷给劈成这样的。
罪证确凿,无可抵赖。
“我走了,你们玩得很开心?”亦无殊悠然道。
“还行。”翎卿含蓄道。
亦无殊在他头顶按了下,“下雨天出去乱玩,你俩都给我等着。”
不等翎卿把他手拍开,他站起身,朝后方走去。
翎卿立刻景也不赏了,也不假装自己没有跟个调皮捣蛋的小孩子一样,家长前脚走,后脚就带上小伙伴到处乱玩,搞得家里一片狼藉,小跑两步跟上去。
“你做什么?”
他私人领地意识很强,这里既然划给了他住,那就是他的,除了自己亲手选的小陪玩,别人都不许进。
尤其是他最讨厌的亦无殊。
他跟着钻进后房,见亦无殊抽了块干净的毛巾,沿着寝殿后方的玉雕长廊而去,打算去后面洗澡。
他寝殿后方有一处天然温泉池,池子里的水从岛上一处火山口引来,翎卿很喜欢这里,每天睡前都会先来温泉池里洗浴。
“雨下太大了,懒得回去,行个方便,在你这里借住一晚。”
翎卿不想行他这个方便。
他把亦无殊用过后随手搭在浴池边上的毛巾拎起来闻了闻,非常浅淡的白檀香,不仔细闻都闻不到,但还是被染上了外人的味道,顿时老大不高兴,“不借,你出去!”
亦无殊奇道:“为什么?以前不都一起住吗?”
“我不想让我的浴池和床沾上你的味道。”
温热的水流淹没至胸前,亦无殊靠在池子边,提起手腕闻了闻,“我身上……有味道?”
当然有,还是一股檀香,沾过之后很久都能闻到,翎卿觉得他真的很装模作样,“你闻不到吗?臭死了。”
亦无殊在水里泡着,也不在意,早就习惯了被这臭小子嫌弃,“那没办法了,我已经洗上了,回头你自己换水。”
“洗完你就走。”翎卿在池子边监督他。
他也不是没见过亦无殊沐浴,从前亦无殊沐浴时不放心把他一个人放在寝殿里,就把翎卿装在他平时用的小盆里,放在水面飘着。
“不走。”亦无殊来回折腾累了,“借我睡一晚能怎么样?”
“不!”翎卿态度很坚决。
半个时辰后,他:“……不是不能商量。”
亦无殊蹲在一片废墟前,在断壁残垣之中随手捡了块砖,“这砖,看着有些眼熟,像是我窗台上的那块?”
他看向翎卿。
合着他刚才看的那块倒塌了的塔尖,不是城墙瞭望塔,而是他的卧房啊。
翎卿撑住了没躲。
亦无殊又捡起一块木头,用神力拂去上面的泥和水之后,注视着上面熟悉的花纹,微笑道:“啊,我的床也没能幸免于难呢。”
翎卿:“…………”
亦无殊撑着腿起身,站在这满地的废墟之中,天还跟破了个洞似的往下倒水,生动形象地演绎了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
“怎么会这样呢?我就出了个门,怎么就无家可归了?”
“……不是我干的。”
“嗯,知道了,不是你干的,都是雷劈的。”亦无殊眼里含着若有似无的笑。
“……”
“这黑灯瞎火的……”亦无殊无奈,“算了,时辰不早了,你去歇着吧,我看看这怎么修。”
翎卿原本没打算管的,他给亦无殊找的麻烦多了去了,这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完全排不上号,别说愧疚心和同情,压根就不算事。
但被他这么一说,倒好像他欠了亦无殊什么一样。
他还要给亦无殊找茬呢,怎么能欠他的?
尤其亦无殊还大度地表示不用他还,连道歉都不用他道,就体贴地让他早点去休息,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雨夜里,琢磨怎么修房子。
翎卿憋了股气,“不用,就是我干的,明天我给你修好。”
亦无殊愁云惨雾,“可今晚上……”
“睡我那里。”翎卿牙都要咬碎了,心想明天起来一定要把被子全扔了。
“你的床有点软。”亦无殊安安稳稳躺在床上,被分了一个翎卿淘汰掉的枕头,被子拉到胸前,一手枕着头,十分安逸。
“不睡滚地上去。”
“不,我是说,睡太软的床对小孩子的腰不好,我给你换个硬点的?”
“不要。”翎卿说,“下雨就下雨,你回来干什么,不怕耽误事吗?”
这座岛灵力充裕,亦无殊今天要是不回来,等半个月过去,草木飞长,他和非玙弄出来的痕迹早就消失不见了。
还有亦无殊那倒霉的卧房,他也都处理掉了,怎么都不会被亦无殊发现。
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用,刚才没能硬气起来,现在后悔也迟了。
“事分轻重缓急,有些事急得很,一刻都耽误不得,但有些事就无所谓了,给其他人处理就好,不必要我一直守着。”亦无殊说。
他这次出去,一是有些地方不太平,新上任的神使拿捏不准事态,汇报得十万火急,说得好像天要塌了一样,他就去看看。
可看了之后发现也就那样,算不上什么天大的事,就丢给月绫去处理了。
二是去看一个人。
“你在这里也有十来年了,想不想出去走走?”
床头挂着一盏黑铁缠枝、做成亭子模样的小灯,里面镶嵌的柔光水晶散发出温暖光晕。
亦无殊转过头,借着轻纱般的柔光去看翎卿。
翎卿半梦半醒,还以为幻听呢。
“你愿意?”
他掀起眼睫,半嘲不嘲道,“不怕我又趁机逃跑出去乱杀人了?”
“你没有乱杀人,想象的不算,”亦无殊纠正他,“我会跟你一起。至于逃跑,你都跑了一次了,我还能让你跑第二次?小手铐都给你准备好了,明天就给你带上。”
“……那我不去了,你押送犯人呢?”
“别这么急着拒绝嘛,我特地给你做成你喜欢的款式。”
翎卿没放在心里,翻了个身就睡着了。
隔天,翎卿看着手上缠着的黑蛟,“……我喜欢的款式?”
变回原型的非玙:“……”
亦无殊灵活地把小黑蛟在他手上绕了一圈,最后打了个结,拎起小黑蛟尾巴,牵在手里,“走了。”
翎卿低头,对非玙说:“你真的不能咬他吗?”
非玙委屈,“可我头在您这边啊。”
“……狡猾的大人。”翎卿想把非玙拎起来当鞭子抽人。
“不要再后面嘀嘀咕咕的,走快点。”亦无殊手在眉骨前搭了个凉棚,眺望远方。
天朗气清,是个出游的好日子。
翎卿对这种不能杀人的出行毫无兴趣,无精打采地缀在他身后跟着,知道跑不掉,一路上提不起一点精神来。
他们在一处两进的院子外落地,入目便是铁画银钩的牌匾,上书两字,江府。门口两座石狮子怒目圆睁,格外威武地注视着来往的人。
翎卿还没想通亦无殊带他来这里做什么,大门便朝着两边开了,门后露出一张未语先笑的脸来。
神使江映秋。
江映秋也是个活泼人,堪称神出鬼没,常在各处厮混,跟谁都混得脸熟,翎卿见过他,认出他也是和傅鹤他们一辈的老神使。
江映秋身边还跟了个少年,面容稚嫩,看上去还未及弱冠,身量倒高,穿着一身短打,见人先笑,和江映秋一样,都不怕生。
“大人和殿下来了?”江映秋喜好附庸风雅,常常执着把翠竹扇子,斯斯文文地行礼后。
那少年脆声跟着喊:“见过大人和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