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80 “那你去告我啊”

反派不想从良 终欢 16960 字 2个月前

若说时间这回事, 有时用镜花水月来比拟,无比妥当,恰如万年后的人动摇不了过往发生的事,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往事都如云烟消散。

万年后的光景,万年前的人同样无从得知。

庭院深深,竹影之下。

亦无殊还不知, 自己一句无心之语, 沉淀万年后,会再从记忆长河的泥沙之中翻搅而起,送入三个人的耳中。

他无所谓地笑笑,被拆穿也不窘迫,饮罢那杯梅子酒, 手盖在杯子口,婉拒了姜婴想给他添酒的举动, 执起只青瓷茶盏饮茶。

“还是瞒不过你啊。”

二人谁也没把这话往心里去, 或者去了,却没有显露出来。

如风过水,波澜不起, 点尘不惊。

翎卿有些馋那酒, 总觉得梅子酒这名字听起来软绵绵的, 料想和果汁无异, 只是一口,决计喝不醉。

可亦无殊看得紧, 一口也不让他碰, 还骗他说会长不高, 引得对面正捧着酒杯舔了一口的非玙惊恐地望过来。

亦无殊又面不改色地补了一句,“把你忘了,你也别喝了,小小年纪喝什么酒。”

已有几百岁的翎卿和快到百岁的非玙隔空对视一眼。

翎卿仍旧镇定,非玙茫然,最后还是敬而远之地将酒杯放下了,换了热茶。

桌上唯一真正未及弱冠的姜婴一时间拿不准注意,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求助地看向江映秋。

江映秋面不改色:“你已足够高了,别怕。”

姜婴这才放下心。

翎卿暗扫了小麦肤色的结实少年一眼,又低头看着自己几百年下来仍未褪去肉坑的手背,把这笔账也记在了亦无殊头上。

他接上亦无殊方才的话,没诉诸于口,而是选择了传音。

“瞒不过我很稀奇吗,我觉得还好,你不是神吗?神不擅长撒谎也很正常吧,就算要骗要瞒,也该是我骗过你。”

翎卿小口吃着鱼肉,不是图着吃相斯文,实在是这鱼,刺太多了,这也是他有空和亦无殊传音的原因之一。

不骂骂亦无殊,他就要骂这鱼了。

亦无殊给他递了块帕子擦嘴,又把他领口的扣子解了重新系过,比之之前紧了两圈,省得油滴上去,那就太失礼了。

他对翎卿谁骗过谁的说法不置可否,先为自己的行为道了歉。

“不是存心以偏概全来欺瞒你,我是真打算带你来吃鱼的,顺道看看他,若是你没认出他来,我也就不说了。”

他昨日才来看过,心有所动,才起了这个念头,叹道:

“但就算不是人人都如此,这也是个好的开头不是吗?

“人行善事,小到施舍路过的乞人一顿饭,大到修路铺桥,也不过是尽力施为,造福一方,若是人人都如此,那天下……”

“那天下就不会有我了。”

“天下再无饿殍,人人安居乐业,岂不美哉?这不也是你希望的吗,你并非厌恶生命,只是厌恶那些不好的东西,这很正常,没有人喜欢那些东西,你只是太偏激了些。”

亦无殊把被他蹂躏得稀碎的鱼肉,连着小碗一起,从他筷子下夺过来,换了碗干净剔完了刺的鱼肉给他。

照顾孩子这事他已做得顺手。

遥记得从前,翎卿尚坐不稳的时候,他从前天天这么喂。

有时候他一边看闲书一边喂孩子,喂慢了还不满,好几次急得都要张嘴说话了。

他不是不能理解翎卿的想法,若是翎卿站出去振臂一呼,或许他的拥趸者还不少,一呼百应,追随者众。

就比如走在街上被地痞尾随的姑娘,若是孤身一人,该是何等心急火燎,定是步履匆匆想要尽快回家,好不容易见着熟人,几人一拥而上,要把那地痞送去见官,可那地痞一句,我又没真的做什么,凭什么抓我?官府就不管了,那该当如何?

但若是一个刚降生于世的婴孩,刚发出第一声啼哭,睁开眼看这世界,就有人指着你说你将来是个杀人犯,要将你处死,这又该当如何?

有些事本就无解。

亦无殊打趣道:“至于你,你已经出生,我亲眼见着的,就算人心之中再也无恶,也不可能有谁把你拖回那池子里,少想这些。”

翎卿被他伺候习惯了,不觉自己空着碗等吃有甚不对,吃完还自然地指了块鱼肉给他看,示意自己要那个。

他不是没长手,但能等着人伺候,为什么要动自己的手?手要用在刀刃上。

等亦无殊拿出刺绣的劲头和那块鱼肉作斗争、一根根挑出细如毫毛的小刺的过程中。

翎卿挑着一根豌豆芽,观赏其鲜嫩翠绿,道:“你想得真美,人心无恶,真有那天?那世上岂不人人都是圣人。”

他得了一碗新的无刺鱼肉,吃之前还不忘补上未完的话:

“你也否认不了这点,人若是不利己,多半是过不上什么好日子的,除非那人的命真是好到没了边,一路遇到的全是好人,一生之中无一人对他起歹心,可这概率有多大呢,有多少人敢拿前程赌旁人的良心?就说这利己,我不是说这不对,但有多少人在利己的时候是能做到不伤人的?这恐怕更难吧,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好人没好报,没听过吗?杀人若是无罪,你猜有几个不敢杀人的,要真有,这种人恐怕活不下来。”

亦无殊把他筷子压下去。

“这就是你在以偏概全了,别玩豌豆芽,这是拿来吃的。”

“哪里以偏概全了,从头到尾只有你在这么干,极少数例子可行不成说服力,譬如姜婴,不就是那命极好的极少数吗?那日你再晚来一点,他就死我手下了。”

翎卿可不接受这样的模棱两可,还非要和他辩个高低不可。

“这一桌子菜可是姜婴亲自下厨做的,你当这人家面说这个?等会儿人家往你碗里倒一碟子醋,你就老实了。”

亦无殊揶揄他。

姜婴的命是不是极好先不提,翎卿的脾气却是真的极怪。

就算不去招惹他,从他旁边路过一下,也有可能被他摘了脑袋,只因为他觉得你身上满是不堪的欲望。

但现如今的姜婴……人家身上可没这回事了。

这样的人,就算真往翎卿碗里添他最厌恶的醋,添上满满一碗,翎卿都未必会拿他如何。

翎卿啪嗒搁下筷子。

“开玩笑的,快吃,你自己点名要的鱼尾,必须吃完,”亦无殊道,“好好的鱼腹不吃,吃什么鱼尾,挑刺快把我眼睛挑瞎了。”

“不吃了。”

“再吃两口。”

“不吃。”

“一口。”

“不……”

亦无殊用竹筷夹着鱼肉送到他嘴边,一手接着,免得油滴下去污了衣襟,眼眸弯出两道月牙,哄他,“真不吃?”

他作势放自己碗里,“那我可自己吃了。”

翎卿的眼神跟着鱼肉走,憋了口气。

亦无殊眼中的笑意更明显了,“嗯?怎么了,难道是有人又想吃了吗?”

翎卿万分受不了他这黏黏糊糊哄小孩的语气,朝后仰去,这一仰,余光还瞥见对面一大一小两个人有意无意看过来。

“………………”

江映秋老辣些,咳咳一声就移开了目光,若无其事赏起花来。

姜婴远不如他熟练,迟钝得多,慢了一步才低下头去,但那幅“你俩不说话原来是在做这个”的惊讶神色还是让翎卿看了个原原本本。

他脸都麻了。

颜面尽失。

翎卿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这是亦无殊的阴谋诡计,把他当个孩子带在身边,不遮不掩,大大方方展示于人前,然后所有人记忆中都会留下他身高不到亦无殊大腿,吃个饭还要人哄的幼稚模样。

长此以往,令他从此在天下间都是这么个性格别扭的孩童模样,再无威信可言。

谁会臣服于一个吃饭都要耍小性子的孩童?

只有非玙吃得最是专注,眼睛都快掉锅里去了,一筷子一筷子给自己捞了满碗的鱼肉和土豆。

察觉翎卿许久没添菜了,还不忘往他碗里埋了块鱼腹的肉。

“殿下吃呀,这个好吃。”

……更好了,现在连和他差不多大的非玙都来哄着他了。

“卑鄙!”翎卿愤愤夺过筷子自己吃。

“嗯嗯,卑鄙,就是想让你吃撑了走不动道,好让我抱着你回去,喝茶吗?”

“放那我自己会喝!”

待到酒足饭饱,亦无殊带着翎卿和主人家告别,从哪来回哪去。

一顿饭,吃不出二两肥膘,更吃不出个所以然来。

亦无殊琢磨,觉得自己是用错了法子。

他还是想让翎卿多多少少对生命有些敬畏心。

之前琢磨的时候就排除过几套方案,首先,威吓肯定是不成的,翎卿不吃这套,逼他他只会往更极端的路子上走。

那就只能来软的。

但姜婴这条路显然是败了。

那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没想出来。亦无殊觉着,这个事也不急,时间还多的很,大可以慢慢地思忖,好事多磨,好点子总是磨出来的。

但在他想出来前,日子还得过下去。

但让亦无殊意外的是,那日他们自江映秋家中回去,亦无殊本是要把自己那倒霉卧房修缮修缮,拼拼凑凑接着用,翎卿却主动提出,让亦无殊搬过去和他一起住。

“……你不会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住一起好方便你趁我睡着了把我掐死吧?”

亦无殊先是大大吃了一惊,一惊之下琢磨出翎卿最可能生出的意图。

翎卿一句“你爱来不来”都没来得及甩他脸上,方才还说着怀疑之词的亦无殊先一步给他来了个变脸。

只见他负手而立,春风拂面:

“好的,我现在就搬。”

一壁说着,一壁手脚极快,翎卿转个脸的功夫,床上已经多出了一套被枕。

亦无殊以为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翎卿趁夜行凶。

等翎卿半夜冰坨子一样钻入他怀里、拿他当暖水袋取暖的时候,他才知道,还是大意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亦无殊挑起灯,握住他手腕,细看上面青黑色血管。

翎卿皮肤一贯白,不是白皙,而是素如白雪的白,若不是他两腮还挂着软肉,有几分孩童的玉雪可爱,其实是很有些吓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