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时间这回事, 有时用镜花水月来比拟,无比妥当,恰如万年后的人动摇不了过往发生的事,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往事都如云烟消散。
万年后的光景,万年前的人同样无从得知。
庭院深深,竹影之下。
亦无殊还不知, 自己一句无心之语, 沉淀万年后,会再从记忆长河的泥沙之中翻搅而起,送入三个人的耳中。
他无所谓地笑笑,被拆穿也不窘迫,饮罢那杯梅子酒, 手盖在杯子口,婉拒了姜婴想给他添酒的举动, 执起只青瓷茶盏饮茶。
“还是瞒不过你啊。”
二人谁也没把这话往心里去, 或者去了,却没有显露出来。
如风过水,波澜不起, 点尘不惊。
翎卿有些馋那酒, 总觉得梅子酒这名字听起来软绵绵的, 料想和果汁无异, 只是一口,决计喝不醉。
可亦无殊看得紧, 一口也不让他碰, 还骗他说会长不高, 引得对面正捧着酒杯舔了一口的非玙惊恐地望过来。
亦无殊又面不改色地补了一句,“把你忘了,你也别喝了,小小年纪喝什么酒。”
已有几百岁的翎卿和快到百岁的非玙隔空对视一眼。
翎卿仍旧镇定,非玙茫然,最后还是敬而远之地将酒杯放下了,换了热茶。
桌上唯一真正未及弱冠的姜婴一时间拿不准注意,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求助地看向江映秋。
江映秋面不改色:“你已足够高了,别怕。”
姜婴这才放下心。
翎卿暗扫了小麦肤色的结实少年一眼,又低头看着自己几百年下来仍未褪去肉坑的手背,把这笔账也记在了亦无殊头上。
他接上亦无殊方才的话,没诉诸于口,而是选择了传音。
“瞒不过我很稀奇吗,我觉得还好,你不是神吗?神不擅长撒谎也很正常吧,就算要骗要瞒,也该是我骗过你。”
翎卿小口吃着鱼肉,不是图着吃相斯文,实在是这鱼,刺太多了,这也是他有空和亦无殊传音的原因之一。
不骂骂亦无殊,他就要骂这鱼了。
亦无殊给他递了块帕子擦嘴,又把他领口的扣子解了重新系过,比之之前紧了两圈,省得油滴上去,那就太失礼了。
他对翎卿谁骗过谁的说法不置可否,先为自己的行为道了歉。
“不是存心以偏概全来欺瞒你,我是真打算带你来吃鱼的,顺道看看他,若是你没认出他来,我也就不说了。”
他昨日才来看过,心有所动,才起了这个念头,叹道:
“但就算不是人人都如此,这也是个好的开头不是吗?
“人行善事,小到施舍路过的乞人一顿饭,大到修路铺桥,也不过是尽力施为,造福一方,若是人人都如此,那天下……”
“那天下就不会有我了。”
“天下再无饿殍,人人安居乐业,岂不美哉?这不也是你希望的吗,你并非厌恶生命,只是厌恶那些不好的东西,这很正常,没有人喜欢那些东西,你只是太偏激了些。”
亦无殊把被他蹂躏得稀碎的鱼肉,连着小碗一起,从他筷子下夺过来,换了碗干净剔完了刺的鱼肉给他。
照顾孩子这事他已做得顺手。
遥记得从前,翎卿尚坐不稳的时候,他从前天天这么喂。
有时候他一边看闲书一边喂孩子,喂慢了还不满,好几次急得都要张嘴说话了。
他不是不能理解翎卿的想法,若是翎卿站出去振臂一呼,或许他的拥趸者还不少,一呼百应,追随者众。
就比如走在街上被地痞尾随的姑娘,若是孤身一人,该是何等心急火燎,定是步履匆匆想要尽快回家,好不容易见着熟人,几人一拥而上,要把那地痞送去见官,可那地痞一句,我又没真的做什么,凭什么抓我?官府就不管了,那该当如何?
但若是一个刚降生于世的婴孩,刚发出第一声啼哭,睁开眼看这世界,就有人指着你说你将来是个杀人犯,要将你处死,这又该当如何?
有些事本就无解。
亦无殊打趣道:“至于你,你已经出生,我亲眼见着的,就算人心之中再也无恶,也不可能有谁把你拖回那池子里,少想这些。”
翎卿被他伺候习惯了,不觉自己空着碗等吃有甚不对,吃完还自然地指了块鱼肉给他看,示意自己要那个。
他不是没长手,但能等着人伺候,为什么要动自己的手?手要用在刀刃上。
等亦无殊拿出刺绣的劲头和那块鱼肉作斗争、一根根挑出细如毫毛的小刺的过程中。
翎卿挑着一根豌豆芽,观赏其鲜嫩翠绿,道:“你想得真美,人心无恶,真有那天?那世上岂不人人都是圣人。”
他得了一碗新的无刺鱼肉,吃之前还不忘补上未完的话:
“你也否认不了这点,人若是不利己,多半是过不上什么好日子的,除非那人的命真是好到没了边,一路遇到的全是好人,一生之中无一人对他起歹心,可这概率有多大呢,有多少人敢拿前程赌旁人的良心?就说这利己,我不是说这不对,但有多少人在利己的时候是能做到不伤人的?这恐怕更难吧,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好人没好报,没听过吗?杀人若是无罪,你猜有几个不敢杀人的,要真有,这种人恐怕活不下来。”
亦无殊把他筷子压下去。
“这就是你在以偏概全了,别玩豌豆芽,这是拿来吃的。”
“哪里以偏概全了,从头到尾只有你在这么干,极少数例子可行不成说服力,譬如姜婴,不就是那命极好的极少数吗?那日你再晚来一点,他就死我手下了。”
翎卿可不接受这样的模棱两可,还非要和他辩个高低不可。
“这一桌子菜可是姜婴亲自下厨做的,你当这人家面说这个?等会儿人家往你碗里倒一碟子醋,你就老实了。”
亦无殊揶揄他。
姜婴的命是不是极好先不提,翎卿的脾气却是真的极怪。
就算不去招惹他,从他旁边路过一下,也有可能被他摘了脑袋,只因为他觉得你身上满是不堪的欲望。
但现如今的姜婴……人家身上可没这回事了。
这样的人,就算真往翎卿碗里添他最厌恶的醋,添上满满一碗,翎卿都未必会拿他如何。
翎卿啪嗒搁下筷子。
“开玩笑的,快吃,你自己点名要的鱼尾,必须吃完,”亦无殊道,“好好的鱼腹不吃,吃什么鱼尾,挑刺快把我眼睛挑瞎了。”
“不吃了。”
“再吃两口。”
“不吃。”
“一口。”
“不……”
亦无殊用竹筷夹着鱼肉送到他嘴边,一手接着,免得油滴下去污了衣襟,眼眸弯出两道月牙,哄他,“真不吃?”
他作势放自己碗里,“那我可自己吃了。”
翎卿的眼神跟着鱼肉走,憋了口气。
亦无殊眼中的笑意更明显了,“嗯?怎么了,难道是有人又想吃了吗?”
翎卿万分受不了他这黏黏糊糊哄小孩的语气,朝后仰去,这一仰,余光还瞥见对面一大一小两个人有意无意看过来。
“………………”
江映秋老辣些,咳咳一声就移开了目光,若无其事赏起花来。
姜婴远不如他熟练,迟钝得多,慢了一步才低下头去,但那幅“你俩不说话原来是在做这个”的惊讶神色还是让翎卿看了个原原本本。
他脸都麻了。
颜面尽失。
翎卿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这是亦无殊的阴谋诡计,把他当个孩子带在身边,不遮不掩,大大方方展示于人前,然后所有人记忆中都会留下他身高不到亦无殊大腿,吃个饭还要人哄的幼稚模样。
长此以往,令他从此在天下间都是这么个性格别扭的孩童模样,再无威信可言。
谁会臣服于一个吃饭都要耍小性子的孩童?
只有非玙吃得最是专注,眼睛都快掉锅里去了,一筷子一筷子给自己捞了满碗的鱼肉和土豆。
察觉翎卿许久没添菜了,还不忘往他碗里埋了块鱼腹的肉。
“殿下吃呀,这个好吃。”
……更好了,现在连和他差不多大的非玙都来哄着他了。
“卑鄙!”翎卿愤愤夺过筷子自己吃。
“嗯嗯,卑鄙,就是想让你吃撑了走不动道,好让我抱着你回去,喝茶吗?”
“放那我自己会喝!”
待到酒足饭饱,亦无殊带着翎卿和主人家告别,从哪来回哪去。
一顿饭,吃不出二两肥膘,更吃不出个所以然来。
亦无殊琢磨,觉得自己是用错了法子。
他还是想让翎卿多多少少对生命有些敬畏心。
之前琢磨的时候就排除过几套方案,首先,威吓肯定是不成的,翎卿不吃这套,逼他他只会往更极端的路子上走。
那就只能来软的。
但姜婴这条路显然是败了。
那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没想出来。亦无殊觉着,这个事也不急,时间还多的很,大可以慢慢地思忖,好事多磨,好点子总是磨出来的。
但在他想出来前,日子还得过下去。
但让亦无殊意外的是,那日他们自江映秋家中回去,亦无殊本是要把自己那倒霉卧房修缮修缮,拼拼凑凑接着用,翎卿却主动提出,让亦无殊搬过去和他一起住。
“……你不会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住一起好方便你趁我睡着了把我掐死吧?”
亦无殊先是大大吃了一惊,一惊之下琢磨出翎卿最可能生出的意图。
翎卿一句“你爱来不来”都没来得及甩他脸上,方才还说着怀疑之词的亦无殊先一步给他来了个变脸。
只见他负手而立,春风拂面:
“好的,我现在就搬。”
一壁说着,一壁手脚极快,翎卿转个脸的功夫,床上已经多出了一套被枕。
亦无殊以为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翎卿趁夜行凶。
等翎卿半夜冰坨子一样钻入他怀里、拿他当暖水袋取暖的时候,他才知道,还是大意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亦无殊挑起灯,握住他手腕,细看上面青黑色血管。
翎卿皮肤一贯白,不是白皙,而是素如白雪的白,若不是他两腮还挂着软肉,有几分孩童的玉雪可爱,其实是很有些吓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