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83 “成年礼”

反派不想从良 终欢 17802 字 2个月前

缠枝铜灯盏徐徐送出暖光, 道道帷幕将坐在高位的人面孔遮得晦涩。

地上撤走了毯子,只余空荡荡的木板,几位神使跪在地上, 平日里开山劈海的强健手臂抖得不成样子,手掌按着的地方, 不到一会儿,便深深印下两个被汗水浸湿的手印。

这里是亦无殊从前的寝宫,他搬入神岛之后, 这里便被空置了下来, 时隔千年,再次开启,竟是作审问用。

傅鹤等人已醒了过来,惭愧地垂首站在两旁。

自仙山出现那日起,还从未有过这样冷肃的氛围, 也从未有人见过亦无殊如此神色,人人心口都压了块大石, 在这凝滞的空气中连呼吸都不能, 只是跪在其中,就足够心胆俱裂。

更不用提外面……

几人脊背被汗水浸透,衣衫全贴在身上, 一点也不敢往深处想。

方才那个似神似魔的少年口中吐出的可是神谕!

开天辟地以来第一道神谕!

竟是为了对他们这几人降下惩罚……

——怀玚山以南, 西宁王府所在之地, 太阳不再落下, 至此永无黑夜。

渎神者一日不死,天将不再降下一滴雨。

这是何等的灾难?

太阳不落, 不降甘霖, 不消多少时日, 地里的庄稼都会被晒死,江河干枯断流,粮水一断,灾荒必起,比再多的战争都可怕无数倍。

他们闭着眼都能想到,那时的天下会是如何的民不聊生。

而这一切的罪过,全部都会被压在他们这几人肩膀上!

这是千古骂名……

不,说这些身后的骂名都太远了,只看眼下。

现如今还不到一日,局势还稳得住,可是又能维持多久?

十天?半个月?

被太阳晒得受不了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庄稼死去、却无能为力的庄稼汉、急需用水却无水可用的人、大地炽热无法出门的人……都将再忍无可忍。

数之不尽的怨恨和责怪,会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淹没过来。

就像他们指责翎卿的话一样,被他们波及的人会恨不得将他们寝皮食肉,万人唾沫全落到他们身上,恨不得把他们脊背钉穿,骂他们该死,怨恨他们不敬神明带来了这场灾祸,更甚至……

冲进他们家中,将他们捆绑起来,架在火刑架上,活活烧死。

他们自己,身后的家族,全都会被连累。

无人会同情他们,更无人会拯救他们,他们只会往他们脚下的柴垛里面加柴,让火烧的更旺一些,好去平息神明的怒火。

这一切还未发生,可他们却像是已经被架在了火刑架上,被烈火炙烤,喉咙里发出不堪忍受的呻/吟。

这如何可以?

他们绝不接受!

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还有挽回的余地,面前就有一个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存在,西宁王世子可是说了,神明不会纵着那一位胡作非为!

对,就是这样!

仿佛抓着了一根救命稻草,几人胃部紧紧缩在一起,冷汗淋漓的同时,忍不住一遍遍加深自己的念想,告诉自己——

大人最是好性格,从不与人为难,自天地初分就庇护着这个世界,安安稳稳走到了如今,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守护者。

他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天下苍生经受这样的无妄之灾呢?

况且那孽胎还是他一手养大!

再如何,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这中间都有他的责任!

现在闹成这样,他心中就是再偏向那个魔种,也不可能太过偏私,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必须得站出来主持公道,将这件事平息下去!

应该是这样才对!

想通了这一关节,那人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重重把头磕在地上,“——大人!”

他声泪俱下:

“大人救命啊!”

他这一声哀绝的呼喊叫醒了其他还懵着的人,当即有人跟着他磕起头来,人人泣不成声,一时说着:

“亏得大人回来得及时,不然我等就再也见不到大人了!”

一时有人涕泗横流,“那魔种实在狂妄,大人,您可不能心软啊!”

一时有人捧心,似是肝肠寸断,为着苍生痛不可言,“决不能让他就这样祸害人间啊,大人——!!”

傅鹤目眦欲裂,几个大步上前,抬脚就踹翻了一人。

江映秋连忙又来拉他,却不知傅鹤哪里来的牛劲,拉都拉不住,被他扯着领子,还犟着转过身去,又是一脚踹出。

“哎哟!”

被踹的人捂着肩膀倒在地上,痛叫声不绝。

他身旁的人来搀扶他,没防着傅鹤一脚踹上去,两人都摔了个囫囵。

一时人仰马翻。

这些新神使往日里也并非是一条心,私底下早分了派系,彼此之间偶尔还有竞争,间或起个矛盾,往好了说,也只能说是关系平平。

可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们就是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要完全都完蛋,自是前所未有的团结起来。

对着这些从前只能低头听训的老神使,也不再喏喏连声,反而横眉竖目起来:

“你凭什么踢人?”

“傅鹤,也不看看这是哪?!”

“从方才起,你们就包庇那魔星,现如今当着大人的面,你们竟然还敢放肆!”

傅鹤气笑了,“是谁在放肆?”

明明该是风平浪静的一天,生出这么多风波来,他心中又如何不煎熬。

再拖一刻,外面的局势就会更混乱一分。

可这些人,不提半句前因后果,张口就叫起冤屈来了。

方才他们这些人可都长了耳朵,也带了脑子,听得明明白白。

规则判下的渎神,那就是渎神,板上钉钉,不需要再做任何狡辩。

规则就是最铁的证据。

“将人带上仙山,想滥用职权将家中子弟塞入仙山,私下许诺神使之位……这些事可都还没跟你们算,渎神之事你们也未做一句解释,就先要挟起大人来了,你们还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连累苍生了啊?怎么不先反省反省自己?”

他指着这些人的鼻子,一席话将地上几人的老底翻了个底朝天。

有人着急忙慌去看上首,还有人忙着撇清关系,“你这所言不实,我可没带家中子弟来。”

“你有何证据说这话?血口喷人!”

最先说话的那人嘴硬道:“何事轻,何事重,还需要我来教傅师兄吗?现如今多少人的性命危在旦夕,您竟然还纠结着这些不足挂齿的小事?哦,是了——”

他忽的做出一副明了姿态:

“您照顾那魔种多年,约莫早就被他引诱了,又怎么会想到这些,自然是先考虑他的事。可笑他刚才可没对诸位手下留情,该审判照样审判,该将您打晕,照样将您打晕,您醒来还没多久吧,倒是急不可待地护上了。”

傅鹤冷笑,还待说话。

历来盈盈温柔若秋水的月绫冷道:“你说这话,是方才没有审判真审到你身上,想再挨一发审判了吗?”

那人倏然闭紧了嘴,紧张地转动脖子,却不敢再多往上方看。

他们已经知晓了审判是何物,自然不敢再去挑衅。

既然叫神罚,那翎卿能用的,亦无殊只会用的更加纯熟。

方才是翎卿没亲耳听到他们辱骂,又兼之亦无殊回来的快,没轮到他们,但要是再来一次……

人人都把双唇闭得紧,脑子飞快转动,回忆自己是否也说过家中那些混小子说过的话。

当初这事,不过是一桩密谈,各自关起门来,当做私底下的秘密交流。

都知道这上不得台面,自然也不可能拿到外面说。

但私下里么,少了几分约束,说起话来自然就更加肆无忌惮……回忆的结果让人绝望。

然而现在悔青肠子已经来不及了。

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呢?

不过,要认真说起来,这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互相交流同一个秘密、拥有同一段经历和回忆、显然更能快速拉近关系。

不同圈子中流通的信息不同,这些老神使都经历过洪荒,同生共死也不在少数,彼此之间关系紧密,默契非比寻常,一个眼神就能使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平日里自然而然就成了一个小圈子。

不爱和他们交流,看他们常常有种居高临下之态,仿佛他们是什么可以随时替换的物品,只有那些老神使才是能够一直留在这个位子上的人。

就如大火炼金,那些老神使是被留下来的真金,而他们则是被洗涤出去的杂质。

都是神使,他们也有自己的骄傲,不想拿热脸去贴冷屁股,便组了自己的圈子,有了只在圈子中流通的秘密。

能掌握这些老神使都不知晓的消息,知晓神苦苦隐藏的秘密,这件事给了他们极大的优越感。

让他们在面对老神使时有了无尽的底气,面上虽然依旧谦卑,心中却无时无刻不洋溢着自得。

而这份自得,在此时,铸成了他们脚下的深渊。

他们鄙夷翎卿玩弄旁人的欲望,可他们又何尝不是沦落入了欲望深渊。

“到了这个地步还敢说谎,自己闯了祸,不思忏悔,反而一味推卸,想让旁人帮你们收拾烂摊子,”江映秋眸色泛冷,摇头道,“你们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那人两片嘴唇颤得厉害,嘴唇都泛出青紫来,知晓了承认的后果,自然就更不可能束手就擒。

“我知诸位师兄师姐向来看不起我们,平日里就对我们待搭不理,觉得我们分走了你们手中的权利,但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旁观许久的阿夔忽然道:“太阳。”

她指着外边,平平道:“马上就要落山了。”

在场众人的心尖都被狠狠掐了一下。

月绫几步走到外面,扶着殿门边的柱子朝外看去。

大片绯红若胭脂的鱼鳞斑从天尽头蔓延过来,如此祥瑞之兆,预示着明日将是一个极好的晴天。

可今日,再没人关心什么祥瑞。

人人都盯牢了那一轮太阳,只见太阳一寸寸落下云头,隐入群山之后。

天光隐没。

众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可他们这口气还没完全吐出去,方才落下的太阳又从另一座山头升起。

在众人死一般的注视下,缓缓升到天穹之上,化作一轮白曜的烈日。

炽热的阳光洒在人身上,却无一人觉得温暖。

血色鱼鳞还未从天空褪去,一片瑰丽绝美之色。

可夕阳未尽,太阳就已重新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