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枝铜灯盏徐徐送出暖光, 道道帷幕将坐在高位的人面孔遮得晦涩。
地上撤走了毯子,只余空荡荡的木板,几位神使跪在地上, 平日里开山劈海的强健手臂抖得不成样子,手掌按着的地方, 不到一会儿,便深深印下两个被汗水浸湿的手印。
这里是亦无殊从前的寝宫,他搬入神岛之后, 这里便被空置了下来, 时隔千年,再次开启,竟是作审问用。
傅鹤等人已醒了过来,惭愧地垂首站在两旁。
自仙山出现那日起,还从未有过这样冷肃的氛围, 也从未有人见过亦无殊如此神色,人人心口都压了块大石, 在这凝滞的空气中连呼吸都不能, 只是跪在其中,就足够心胆俱裂。
更不用提外面……
几人脊背被汗水浸透,衣衫全贴在身上, 一点也不敢往深处想。
方才那个似神似魔的少年口中吐出的可是神谕!
开天辟地以来第一道神谕!
竟是为了对他们这几人降下惩罚……
——怀玚山以南, 西宁王府所在之地, 太阳不再落下, 至此永无黑夜。
渎神者一日不死,天将不再降下一滴雨。
这是何等的灾难?
太阳不落, 不降甘霖, 不消多少时日, 地里的庄稼都会被晒死,江河干枯断流,粮水一断,灾荒必起,比再多的战争都可怕无数倍。
他们闭着眼都能想到,那时的天下会是如何的民不聊生。
而这一切的罪过,全部都会被压在他们这几人肩膀上!
这是千古骂名……
不,说这些身后的骂名都太远了,只看眼下。
现如今还不到一日,局势还稳得住,可是又能维持多久?
十天?半个月?
被太阳晒得受不了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庄稼死去、却无能为力的庄稼汉、急需用水却无水可用的人、大地炽热无法出门的人……都将再忍无可忍。
数之不尽的怨恨和责怪,会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淹没过来。
就像他们指责翎卿的话一样,被他们波及的人会恨不得将他们寝皮食肉,万人唾沫全落到他们身上,恨不得把他们脊背钉穿,骂他们该死,怨恨他们不敬神明带来了这场灾祸,更甚至……
冲进他们家中,将他们捆绑起来,架在火刑架上,活活烧死。
他们自己,身后的家族,全都会被连累。
无人会同情他们,更无人会拯救他们,他们只会往他们脚下的柴垛里面加柴,让火烧的更旺一些,好去平息神明的怒火。
这一切还未发生,可他们却像是已经被架在了火刑架上,被烈火炙烤,喉咙里发出不堪忍受的呻/吟。
这如何可以?
他们绝不接受!
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还有挽回的余地,面前就有一个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存在,西宁王世子可是说了,神明不会纵着那一位胡作非为!
对,就是这样!
仿佛抓着了一根救命稻草,几人胃部紧紧缩在一起,冷汗淋漓的同时,忍不住一遍遍加深自己的念想,告诉自己——
大人最是好性格,从不与人为难,自天地初分就庇护着这个世界,安安稳稳走到了如今,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守护者。
他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天下苍生经受这样的无妄之灾呢?
况且那孽胎还是他一手养大!
再如何,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这中间都有他的责任!
现在闹成这样,他心中就是再偏向那个魔种,也不可能太过偏私,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必须得站出来主持公道,将这件事平息下去!
应该是这样才对!
想通了这一关节,那人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重重把头磕在地上,“——大人!”
他声泪俱下:
“大人救命啊!”
他这一声哀绝的呼喊叫醒了其他还懵着的人,当即有人跟着他磕起头来,人人泣不成声,一时说着:
“亏得大人回来得及时,不然我等就再也见不到大人了!”
一时有人涕泗横流,“那魔种实在狂妄,大人,您可不能心软啊!”
一时有人捧心,似是肝肠寸断,为着苍生痛不可言,“决不能让他就这样祸害人间啊,大人——!!”
傅鹤目眦欲裂,几个大步上前,抬脚就踹翻了一人。
江映秋连忙又来拉他,却不知傅鹤哪里来的牛劲,拉都拉不住,被他扯着领子,还犟着转过身去,又是一脚踹出。
“哎哟!”
被踹的人捂着肩膀倒在地上,痛叫声不绝。
他身旁的人来搀扶他,没防着傅鹤一脚踹上去,两人都摔了个囫囵。
一时人仰马翻。
这些新神使往日里也并非是一条心,私底下早分了派系,彼此之间偶尔还有竞争,间或起个矛盾,往好了说,也只能说是关系平平。
可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们就是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要完全都完蛋,自是前所未有的团结起来。
对着这些从前只能低头听训的老神使,也不再喏喏连声,反而横眉竖目起来:
“你凭什么踢人?”
“傅鹤,也不看看这是哪?!”
“从方才起,你们就包庇那魔星,现如今当着大人的面,你们竟然还敢放肆!”
傅鹤气笑了,“是谁在放肆?”
明明该是风平浪静的一天,生出这么多风波来,他心中又如何不煎熬。
再拖一刻,外面的局势就会更混乱一分。
可这些人,不提半句前因后果,张口就叫起冤屈来了。
方才他们这些人可都长了耳朵,也带了脑子,听得明明白白。
规则判下的渎神,那就是渎神,板上钉钉,不需要再做任何狡辩。
规则就是最铁的证据。
“将人带上仙山,想滥用职权将家中子弟塞入仙山,私下许诺神使之位……这些事可都还没跟你们算,渎神之事你们也未做一句解释,就先要挟起大人来了,你们还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连累苍生了啊?怎么不先反省反省自己?”
他指着这些人的鼻子,一席话将地上几人的老底翻了个底朝天。
有人着急忙慌去看上首,还有人忙着撇清关系,“你这所言不实,我可没带家中子弟来。”
“你有何证据说这话?血口喷人!”
最先说话的那人嘴硬道:“何事轻,何事重,还需要我来教傅师兄吗?现如今多少人的性命危在旦夕,您竟然还纠结着这些不足挂齿的小事?哦,是了——”
他忽的做出一副明了姿态:
“您照顾那魔种多年,约莫早就被他引诱了,又怎么会想到这些,自然是先考虑他的事。可笑他刚才可没对诸位手下留情,该审判照样审判,该将您打晕,照样将您打晕,您醒来还没多久吧,倒是急不可待地护上了。”
傅鹤冷笑,还待说话。
历来盈盈温柔若秋水的月绫冷道:“你说这话,是方才没有审判真审到你身上,想再挨一发审判了吗?”
那人倏然闭紧了嘴,紧张地转动脖子,却不敢再多往上方看。
他们已经知晓了审判是何物,自然不敢再去挑衅。
既然叫神罚,那翎卿能用的,亦无殊只会用的更加纯熟。
方才是翎卿没亲耳听到他们辱骂,又兼之亦无殊回来的快,没轮到他们,但要是再来一次……
人人都把双唇闭得紧,脑子飞快转动,回忆自己是否也说过家中那些混小子说过的话。
当初这事,不过是一桩密谈,各自关起门来,当做私底下的秘密交流。
都知道这上不得台面,自然也不可能拿到外面说。
但私下里么,少了几分约束,说起话来自然就更加肆无忌惮……回忆的结果让人绝望。
然而现在悔青肠子已经来不及了。
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呢?
不过,要认真说起来,这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互相交流同一个秘密、拥有同一段经历和回忆、显然更能快速拉近关系。
不同圈子中流通的信息不同,这些老神使都经历过洪荒,同生共死也不在少数,彼此之间关系紧密,默契非比寻常,一个眼神就能使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平日里自然而然就成了一个小圈子。
不爱和他们交流,看他们常常有种居高临下之态,仿佛他们是什么可以随时替换的物品,只有那些老神使才是能够一直留在这个位子上的人。
就如大火炼金,那些老神使是被留下来的真金,而他们则是被洗涤出去的杂质。
都是神使,他们也有自己的骄傲,不想拿热脸去贴冷屁股,便组了自己的圈子,有了只在圈子中流通的秘密。
能掌握这些老神使都不知晓的消息,知晓神苦苦隐藏的秘密,这件事给了他们极大的优越感。
让他们在面对老神使时有了无尽的底气,面上虽然依旧谦卑,心中却无时无刻不洋溢着自得。
而这份自得,在此时,铸成了他们脚下的深渊。
他们鄙夷翎卿玩弄旁人的欲望,可他们又何尝不是沦落入了欲望深渊。
“到了这个地步还敢说谎,自己闯了祸,不思忏悔,反而一味推卸,想让旁人帮你们收拾烂摊子,”江映秋眸色泛冷,摇头道,“你们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那人两片嘴唇颤得厉害,嘴唇都泛出青紫来,知晓了承认的后果,自然就更不可能束手就擒。
“我知诸位师兄师姐向来看不起我们,平日里就对我们待搭不理,觉得我们分走了你们手中的权利,但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旁观许久的阿夔忽然道:“太阳。”
她指着外边,平平道:“马上就要落山了。”
在场众人的心尖都被狠狠掐了一下。
月绫几步走到外面,扶着殿门边的柱子朝外看去。
大片绯红若胭脂的鱼鳞斑从天尽头蔓延过来,如此祥瑞之兆,预示着明日将是一个极好的晴天。
可今日,再没人关心什么祥瑞。
人人都盯牢了那一轮太阳,只见太阳一寸寸落下云头,隐入群山之后。
天光隐没。
众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可他们这口气还没完全吐出去,方才落下的太阳又从另一座山头升起。
在众人死一般的注视下,缓缓升到天穹之上,化作一轮白曜的烈日。
炽热的阳光洒在人身上,却无一人觉得温暖。
血色鱼鳞还未从天空褪去,一片瑰丽绝美之色。
可夕阳未尽,太阳就已重新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