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84 宁佛微之死

反派不想从良 终欢 17960 字 2个月前

翎卿说完就退远了, 也不顾自己半边手臂都浸入水中,朱红的唇边卷起戏谑的笑,存了心看他笑话。

亦无殊捱过一阵失血的晕眩, 将颈间黏着伤口的莲花取下来,安置在掌心里。

平平无奇的莲花沾了他的血, 竟仿佛活了过来,花瓣漫卷,显出些妖娆之态, 可最终盛开时, 又是亭亭玉立一朵,雪白无垢,结着小小的碧玉莲蓬。

他将莲花送回水中,任它随水飘远。

翎卿没注意,兀自挑衅他。

他从前也会做不屑讥讽的神情, 只是那时他尚且年幼,下颌虽尖, 脸颊却圆润, 孩童的脸做出那样神情总带三分稚气,纵是得意挑衅的模样,也不显气人, 只让人觉得十分可爱。

亦无殊最喜欢挑在这时捏他的脸, 看他倏然变脸, 大眼睛睁圆了, 恼怒地瞪人,心中便有种满足, 总要拿捏出个从容模样, 装模作样教他不要装大人。

现如今他再做这样的表情, 浑身却寻不出一点从前的娇骄气,眼角眉梢勾出的媚艳入骨。

亦无殊总忍不住习惯,想照从前那样,捏一把他的脸,训斥他淘气,可手心里的莲花沉甸甸的,这些经年的习惯让他感到一股局促。

就好像……眼前的人突然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人。

这个人,有着肖似翎卿的脸,却和他截然不同。

同皮同骨同血,却再找不回从前的影子。

这让他有种错觉,自己不是只出去了一日,而是出去了半生,分隔天涯,再回到家中时,从前日日相见的人,便悄无声息长大了。

陌生带来的拘谨让他喉头一哽,久久没能说出话来。

翎卿撩起眼皮,奇道他竟然没像往日让自己别闹,也不曾毛手毛脚来对自己的脸一通蹂躏。

不过这对他是好事。

翎卿放松往后一倒,扑通便没入水中。

“你去哪……”亦无殊想去捞他,手浸入湖水中,仿佛伸进了冰湖,半只手臂被那片水格外寒凉的温度包裹。

翎卿只在这坐了坐,这片水就冷到了这个地步。

他被冷得迟了一步,没抓着人,只抓着一件轻飘飘散开在水中的外衫。

是自己给他披上的衣服。

湖中心冒出连串气泡,层叠挨挤的莲花自发分开。

翎卿破水而出,一手在胸前抓着非玙的外衫,没让这一件也被湖水冲走。

湖中白莲层叠,碎冰浮动,凡他走过之处,水面凝结成冰,搭出一条稀碎浮沉的冰桥。

那道披散着黑发的纤瘦高挑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湖心深处。

大雾涌起,淹没了他的背影。

亦无殊抓着衣衫,愣了一愣,反而笑了。

这闯完祸就万事不管,理直气壮将烂摊子全甩给他,自顾自走远的模样,倒还让他抓着了一些过去的影子。

就算长大了,可这才一日,翎卿还是那个翎卿,性子又能变化多少呢?

无非就是……长大了而已。

亦无殊抓着衣服的指尖紧了紧。

他记得他刚把翎卿带回来那一日,还盼着他快快长大,等到将来,给他搭把手也好,再不济,做个伴也不错。

天大地大,他总不是一个人。

那时月绫他们还将他当成什么稀罕物,排着队来看他,神使们送来孩童的衣服时过于周全,一岁到十岁都有,他啼笑皆非,却还是将那些小衣服挂在衣柜中,想着孩子长大也就是一瞬间,很快就能用上。

夜里看着孩子在身边睡着,蒙着被子一头撞在他腰上,半边小脸肉嘟嘟鼓起,畅想着他长大了会是何种模样,那样漂亮的孩子,长大了也会十分惊艳吧?

可后来翎卿本性展露,他就再没过这些念头。

他安慰自己,长大就是烦恼的来源,大人要发愁的事情可太多了,长不大就长不大,护着翎卿一世安宁也很好。

现在回想起来,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很久没想过翎卿长大这件事了。

但其实,倘若没有他横插一手,这一日想必早就到来了。

他该高兴,而非惆怅和遗憾。

亦无殊将衣衫拎起来,水珠自下摆沥沥淅淅滑落,只消片刻,就变得干爽起来。

他本想把这件外衫重新披上,可撑开衣服时,点滴莲香密密幽幽而来,只是须臾,这件衣服已染了翎卿身上的味道。

当真霸道十足。

这下再穿便不太妥当了,亦无殊只得把衣服收了搁在手边,一时心情难以平复,索性也坐下来,往岛外看去。

落日之后便是无尽长夜。

“……这就是你眼中看到的世界吗?”

白日那些人狡辩时说的话又浮现在眼前,本还唯唯诺诺,只是一会儿,就理直气壮起来,再无胆小慎微之态。

欲望疯长,原来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

亦无殊起身,身上雪白长袍流水般逶迤到水中,招来一件干净的外衫披上,垂眼系腰带时一步踏出,已到了万里之外。

金堆玉砌的浴池宽阔无边,池面水波平静,袅袅白烟冒出,出水口还在源源不断吐入温水。

白日里结冰的浴池被源源不断的水流化开,结出的冰早已不见了踪影。

岛上结界开合的瞬间,翎卿若有所感,朝岛外看了眼,便兴致寥寥地垂了眼帘,解开衣衫,随手扔在地上。

他坏习惯诸多,乱扔东西就是一桩,总归亦无殊回来了会知道收拾。

翎卿伸手试了试水温,惬意地半阖下眼。

他早料到今日闹出这么大的事,亦无殊必不可能留在神岛,诸多事宜等着他善后,便熟门熟路回了浴池,打算睡在这池子里。

只不过……

翎卿抚上自己心口,在温漾水波中摸到了那抹跳动。

心脏强劲搏动,每一下跃动都冲破薄薄的皮肉,撞击在手心。

暗室中,那双妖异含笑的眸子又在脑海中浮现。

“你忘了你的恨吗?翎卿。”

他说。

“没关系,我会帮你想起来。”

那人虎口上那颗小小的朱砂痣如此鲜艳,艳得刺目,浓郁到极致,便如不详的诅咒。

翎卿撑着池边,临水自照。

长发从身侧散落,打碎水中倒影,水面却依旧照出他那双诡异的眼睛。

“……我知道你是谁了。”翎卿俯下身,几乎贴近了水面,眼帘下目光晦涩。

他又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没说出声,只是上下唇舌轻轻一卷。

仿佛咽下了某个名字。

-

处刑台。

浓重的血腥味被夜风卷着带远,铁灰色天穹压迫着地面,埋葬着累累罪人尸骨的土地赤红湿润,方圆万里长不出一株草。

通天彻地的盘龙巨柱矗立在天尽头,上通云霄,下入大地,九九八十一根手腕粗的青铜链自金柱上方垂落下来,将罪人悬挂在半空。

雷鸣声撕裂了漆黑天幕,雷鞭自天穹挥下,鞭笞在伤痕累累的身体之上。

除了宁佛微和沈眠以,其余人早已没了气息,耷拉着脑袋,却仍旧被挂在巨柱上,在鞭笞下摆动。

宁佛微喘息着,长发都被血浸湿,唇边的笑却始终未曾落下,仿佛在想着什么令他极为愉悦的事情。

额角留下的汗水混着血水,刺痛他眼睛,可他仍执拗地注视着远方,好似这样就能穿过空间,去看看他的神长大之后的模样。

三千年前那一瞥,让他记了太久,辗转反侧,变成了执念,日日夜夜都在渴盼着翎卿能够长大,从那牢笼中出来,他定会隆重相迎,献上自己的一切,接受神的临幸。

后来,他听人说翎卿三千年不曾成长一分,那样的失落,那样的愤怒,旁人如何能理解?

现在好了,他成功了。

死又如何,总有一日……

宁佛微艰难换气,不经意间,见着下方还站着一个人。

漫天雷云,那人站在那,就像一叶孤舟,始终望着某个方向,整整一个时辰了,不曾动过一步。

他觉得玩味,自雷刑之下艰难探出头,望着远处的江映秋。

“我还以为……你会对老师手下留情呢。”

这柱子通天彻地,自然不会是伶仃细长的一根,寻常人站在下方,就像站在一堵高不见顶的墙下。

沈眠以已经受不住昏厥过去。

江映秋自他身上收回目光。

“为何?”

他将视线挪向这浑身浴血的妖美少年,眉心微蹙了下。

分明是同时行刑,沈眠以都昏了过去,这人竟然还能维持着清醒,而且还尚有余力的样子,实在怪异。

就算沈眠以这些年太过沉湎心事,无心修炼,也不该落于一个凡人少年之后。

“你们不是至交吗?”

“那又如何?”

江映秋指尖拂过扇子骨,端的是不偏不倚的神使模样。

“我当他是至交好友,多次提醒他,可他呢?将我的话全当做了耳旁风不提,此番表现,和你这狡诈之徒共谋,在仙山见血,可有将我当成至交?”

“这话说的,难道他骂错了吗?”宁佛微轻蔑道,“不过说些实话罢了。”

他也不算编瞎话,只不过将事实小小地扭了一圈。

比起自省,责怪自己为何如此粗心大意,生活不如意,自然是把过错全推给旁人,怪罪到别人身上来得更痛快。

只消告诉这些人,他们不如意,都是翎卿带来的,要是将来做不上神使,也是翎卿害的,他们自然就随着他摆弄。

可这也不算全是假话啊,翎卿确实想给这个世界带来更大的厄运,不比这些鸡毛蒜皮严重吗?

他不过是预演了一下。

“实不实话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这三千年未杀一人,若非你们送上去,未来三千年,三万年,他也不会杀人,”江映秋道,“渎神便是渎神,与我说这些无用。”

不说凡人渎神,就是当众辱骂一国皇帝,还是拿着些道听途说、子虚乌有之事去骂,这都是铁板钉钉的死罪。

况且,就算不是神,换作普通人,死罪或许可免,但这样私下拉帮结派地传些闲话,却更为可恶。

“哦?”宁佛微又挨了一鞭子,气息都微弱下去,却还强撑着勾起一抹笑,“那你可知,你的未来三千年,本该是什么样?”

他今日约莫是要交代了,可那又如何,他的目的达到了,要是能在最后关头将这个神使也拖下水……

宁佛微振奋起来。

“——要看看吗?”

他惨白的唇吹出一口紫黑色雾气,夜色昏沉,这点气掺杂在夜风之中,徐徐送到地面。

江映秋反应极快,一打扇子遮着面,一手徐徐送出一股清风。

紫黑色雾气撞上金色结界,层层金色波浪漾开。

结界上幻化出片片枫叶,仿佛在处刑台边秋日里下了一场枫叶雨,将江映秋遮得严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