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厅中, 翎卿和非玙隔着一张餐桌相对而坐。
“……你不要杀人,很不好。”翎卿没看对面懵里懵懂看着他的非玙,将不小心夹到的不好啃的骨头挑出来, 习惯性丢进手边空着的碟子,正要推给亦无殊时, 忽然意识到亦无殊今天不在。
这七千年里,亦无殊不让他离开神岛,自己也寸步不离, 还是第一次, 日日不见踪影。
面前多了一只碗,好好一碗饭被刨得跟狗啃过一样,原本白花花的大白米饭里拌满了酱汁,非玙嘴边都是油,把碗推到他眼前, 等着他把骨头扔过来。
“……我不想哪一天和世界同归于尽的时候,你也在我同归于尽的名单之中, 成为我手下亡魂的一员。”翎卿说, “不用,我自己吃。”
非玙哦了声,把碗拖回自己面前, “杀人很不好吗?”
“欲望的尽头不就是掠夺吗?还有什么比掠夺生命更严重?不过让我这种怪物来说这话很奇怪, 总之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非玙傻笑, “诶, 我在您心中很好吗?”
“……是啊。”翎卿看着眼前活生生的、因为他一句话傻乎乎笑个不停的青年,轻轻地说。
“可是我连化龙都做不到, ”非玙忧愁地啃着骨头, “这么多年了, 大人给我想了那么多办法,就是头猪都该有点成就了,但我还是一头蛟……”
他越说越难过,嘴里的肉骨头都没了滋味。
世界上怎么会有他这么笨的东西?烂泥扶不上墙说的就是他了,再怎么努力也没用,他就是一截朽木,别人再怎么精雕细琢,也不可能把他雕成艺术品。
“是笨了点。”翎卿说。
眼看非玙眼含泪花要哭出来了,他补充道,“但你也不用想那么多,化龙本就没有那么简单。”
亦无殊也不是全把希望放在了非玙身上,可化龙等同于脱胎换骨,不亚于凤凰涅槃重生,赌的就是命。
万年间化龙成功的例子屈指可数,但也算是将龙族延续了下去。
翎卿可不想看着他的眼泪下饭,另辟蹊径安慰道:“足够强的话,化不化龙又有什么区别呢?以蛟龙之身,将龙凤踩在脚下,不是更威风吗?”
非玙的资质确实很一般,按照他原本的命线,恐怕是永远都无法化龙了。
翎卿倒是有办法,还在梦中亲眼见过,但那个办法不提也罢。
非玙遇上他,其实也算是命中有此一劫。
就算天地变化、神魔的命运交叉,竟然都摆脱不了这个命。
原本该沿着岩崩滚到他脚边的小蛟龙,在命运线面目全非之后,还是被其他人带入了神岛,再一次被他抓了过来。
可他不想看非玙再死一次。
他认同了亦无殊的话,世界上确实存在非玙这样值得留下的生命。
有些生灵生来就值得被喜爱。
至于他自己,全世界不喜欢他都是应该的,规则针对他也很正常。
他都要把人家杀了还要求人家喜欢他?那真是过分得离谱,谁傻了才喜欢他这么个灭世魔头。
但……
那又如何呢?
翎卿不知道梦中那场大战最后活下来的是谁,如果是他自己……亲手杀了亦无殊,又将世界化作一片焦土之后,少年魔神独自坐在山巅王座时,放眼望去,世间再无一人和他相似,就连曾经憎恶的众生都尽数陨落,只有那些被他创造出来的、不会思考也没有情感,只会服从他命令的丑陋魔族,会不会后悔?
祂的前半生用来征战,然后才开始成长。
翎卿想象不出自己坐在空无一人的世界里,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以及亦无殊存在的意义,生命的意义……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每个人生来都是孩子,不是无所不能、落地成人便可以称自己为大人,只有走过时间,才算有所长进,人世八哭,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凡人一生百年,可这百年足够他们走过足够多的路,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可他呢?他活了万年,也不见得真的活过,梦中的魔神又能体味多少?
生命的长度从来不由时间来衡量。
翎卿分不出,是被囚禁万年更让他无法接受,还是一切结束后再悔之晚矣,更让他痛苦。
用罢晚饭,机关人自觉来收拾桌子,翎卿没回自己卧房,朝新建起来的冰池走去。
非玙没事干,跟着他溜了过去,蹲下摸了摸水,被冻得一个激灵,“你以前不还喜欢热水吗?怎么突然换冰水了。”
翎卿泡在水里,只有几缕乌黑的头发飘在水面上,乍一看跟水鬼一样,有气无力地说:“因为我长大了。”
“我也长大了啊。”非玙把脸凑近水面,艰难透过这过于茂盛、还长得拖曳到脚踝的长发,去分辩翎卿神色……仔细一看更像水鬼了。
还是被吸干了精气的水鬼。
非玙脖子一缩,把头发给他盖了回去,嗯,就当水里长了水草。
“不,你还远。”翎卿彻底沉了下去。
非玙很不服,也很不理解,长大就是泡冰水吗?
翎卿也长大很多年了,怎么最近才开始泡,也没见他最近又长高啊。
不过他也知晓长高这两字是翎卿禁忌,至少在翎卿身高超过亦无殊之前,最好别在他面前提起……不过真有那一天吗?非玙觉得,按翎卿这个挑食的模样,希望着实渺茫。
那就更不能提了。
非玙曾经无知无觉踩中过这雷区一次,提议让翎卿多点才能长高,亦无殊饮食清淡,翎卿专吃爱吃的,只有他一个人次次包揽一大桌子,实在太为难情了。翎卿在桌子上皮笑肉不笑:“是啊,我原本该长的身高去哪了呢?有人知道吗?”
亦无殊在一边埋头研究盛汤的小瓷碗,好像那只碗有什么天大的来历,亦或者勺子柄上的花纹精美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激发了他莫大的兴趣。
直到后来亦无殊给翎卿测了骨骼生长的极限,翎卿才死了心,不过说起这事还是不快,非玙安慰他再多次,一再保证他已经算是很高了,只是亦无殊过于凸出,才显得他要矮上半个头,也无济于事。
翎卿搭着眼皮,在微微荡漾的水波中昏昏欲睡。
忽然听到岸边非玙起身,叫了一声,“大人,您回来啦?”
亦无殊的声音隔着几尺深的池水传来,有些不真实,“嗯,翎卿呢?”
翎卿阻止不及,非玙说:“水里泡着呢。”
翎卿生无可恋。
非玙这嘴也太快了,让亦无殊知道他跑来泡冰水,又该笑话他了,这混球,明明以前那么抗拒,为什么突然还享受起来了?
不过出乎意料的,亦无殊没笑他,也没做其他动作,大概是先往水下看了一眼,确认翎卿当真在这里,才说了话:
“你先出去。”
还是那副和缓的嗓音,可翎卿和他生活这么多年,轻而易举就从中听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
“噢。”非玙一点没多想,听话地站起身,收拾收拾走远了。
“翎卿,出来一下。”
水面泛起细微波澜,有人在上头轻轻扣了扣。
亦无殊这神经病,把池水当门敲吗?
水中飘出两根头发,“说。”
“你想出去吗?”亦无殊问。
池水哗啦破开,水波满溢,漾上羊脂白玉铺满的边沿,翎卿从水底浮上来,站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水淹没到肩膀,惊愕地打量他:“你真撞邪了?”
天天往外头跑不说,还想把他带出去。
翎卿将亦无殊这两天的怪异举动联系在一块,猜测道:“童男童女伤你这么深吗?还是西北那边有什么邪祟把你夺舍了?”
“没有,”亦无殊原本还沉着心事,听了他的胡乱揣测,眼中这才浮现一丝笑意,“想去极北看雪山吗?”
“都是冰,有什么好看的?”
“有的。”亦无殊朝他伸出手,“就算不喜欢,出去走走不好吗?”
翎卿嘲道:“你是真病了。”
但还是走到岸边,抓住了他的手。
浩瀚银河横贯天穹,仿佛一条丝带,自天空笔直垂落进冰海尽头,无边星河闪耀,绚丽彩光散落在天地间。
冰块在海面沉浮,翎卿毫不在意地脱了鞋袜,赤脚踩在冰上,宽大的红衣色泽浓郁,仿佛冰川间盛开的罂粟,掩盖了他手腕和脚踝上的镯子。
也不知道这两对镯子是什么做的,源源不断散发着暖意,纵使处于这冰天雪地之间,也察觉不到这刺骨的冷意。
亦无殊在他旁边坐下,拍拍身旁,“坐下来看。”
他出来玩竟然还带了一卷毯子,从袖子里掏出来时,翎卿扒着他袖子,想看看里面还有什么东西,被亦无殊避了开去。
“看什么,我这袖子里全是你小时候的玩具,现在还要玩么?我拿给你。”
翎卿表示不屑。
亦无殊把人拽过来,柔软的毛毯将翎卿从肩上裹到小腿,翎卿抗议说不冷,亦无殊笑了,“你不是喜欢毯子吗?”
确实喜欢,翎卿很喜欢毛茸茸的东西,况且这还是冰天雪地之中,裹着毯子更舒服了。
他不再拒绝,“怎么突然想起带我来看这个?”说着一挑唇角,“你当年往这里流放了不少人吧,不怕我又给你搞出个心魔来吗?”
“早不在了,什么人能在这活七千年,这里全是冰,你要把心魔送给谁?”亦无殊把他扔在一边的鞋袜捡回来,拍拍他小腿,“脚抬起来,还是你想踩我身上?”
翎卿轻哼了声,撇过头去。
亦无殊把他被毯子压住的头发勾出来,省得刺得他脖子痒。
冷风灌入,翎卿把毯子领口又拽紧了些。
“想要星星吗?”亦无殊笑看着他裹成一团的模样。
“不要,”翎卿想也不想便拒绝,伸出手,故意让袖子落下来,在他面前晃了一圈,展示自己手腕上的东西,凉凉道,“您上次送给我的礼物可都还没消化完呢,哪里还敢收你的礼物?再给我送一个,是又打算锁我哪?”
“……我还没这么,算了。”亦无殊说,“看。”
他拢了拢翎卿,空余的手伸出,掌心托起一团金色神光。
神光飞起来,有生命似的,绕着翎卿轻盈飞了一圈,笔直升向天空。
九天银河宛若画上去的绝世画卷,在金光下轻轻一震,紧接着,淡银色星子一颗接着一颗发起抖来,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无数星辰紧跟着陨落,银色光幕笼罩冰海。
翎卿微微睁大眼,惊叹自己还真就满脑子只想着做些血腥之事了,居然没想过神力还能开发出这么个用途。
他也要试试。
不等他也捏出一团神力抛上去,眼前倏然出现一小团光。
亦无殊把手递到他面前,五指舒展,手心里躺着一颗不规则的矿石,边缘散发出清冷银辉。
“给你找了颗会发光的。”
翎卿小心接过来,沉甸甸的重量和它的体型绝不相称,不可思议,“这么小吗?”
亦无殊蹭蹭鼻子,“当然不是,我稍微……嗯,压缩了一下。”
稍微?翎卿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好了,说正事。”亦无殊揉了揉他如水披散的长发,唇边笑意浅淡下来,静了很久,才说,“翎卿,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普天同庆,大快人心。”翎卿照常把他的手打下去,“突然说这种事干嘛?不会发生的就别说出来,让我白开心一场。”
“……一点难过都没有吗?”
翎卿冷笑一声。
“好吧,不难过就不难过,反正……我还可能会回来,”亦无殊低声说,眸子间化开犹豫,似乎遇到了什么解不开的难题,说出的话都带着空茫,“但是这中间的上万年可怎么办啊。”
翎卿一个字没听懂,“你打的什么哑迷?”
“没事,就是有点必须做的事要去做,可能要离开很久很久。”
“太好了,能有个十年吗?我这十年都不想再见……”
亦无殊静静看着他,“一万年那么久。”
甚至最后很可能再也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