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窗外宁静, 月色在地上铺开一层白霜。博古架紧挨着雕花木柜,两座足有半个屋子高的柜子投下巨大的阴影。
屋角边,微风拂动窗台上的绿色藤萝。
门外, 一道静立许久的身影忽然动了一下,弧度不大, 只是抬了下头的动作,便止住了。
他抬起腿,往前走了一步。
垂在身侧的手中, 一把半人高的斧子被他握住, 利刃拖在地上,厚重地毯隐去了拖曳发出的声音。
披散黑发下露出苍白的下颌,唇角微微下垂,他面无表情,仿佛谁也没看, 目光空洞地朝着床边一步步走去。
利刃举起,毫不犹豫便朝着床上劈下。
床上安睡的人无声无息睁开眼, 抬手拦住了他的斧子。
“……还不睡吗?”亦无殊侧过头,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轻声问床边的人。
翎卿盯了他一会儿,松了手, 任凭他夺走斧子, 转身离去。
梦游一样。
“翎卿。”亦无殊叫住他。
翎卿回过头, 眼神警惕得如同被入侵了领地的蛇, 准备好了和亦无殊打一架,可亦无殊问他:
“你该知道的, 你打不过我, 但我们要是动起手, 一定会两败俱伤,你要让我带着伤去吗?”
“那我死在路上的可能又要变大了。”
一句话,正中翎卿致命软肋。
亦无殊是替他去做这件事,他还给亦无殊添伤,原本还能等人回来报仇,要是亦无殊真死了,他这个哑巴亏就白吃了。
“那我们现在就死,同归于尽。”翎卿说。
他们死了这个世界也得完,也算间接完成了他的心愿。
但亦无殊再一次断了他的路,说:“不可能,有一口气我就会去的。”
翎卿真恨不得生吃了他。
亦无殊坐起身,斧子化为粉末消散,朝他伸出手,“可以过来一下吗?”
翎卿立刻倒退两步。
可就是这两步,他踩中了什么。
轻盈柔软的困意袭来,被扯得松软的棉花一样裹住他,他强撑着眼皮,隐现愠色,当即就要把这整座楼轰塌,但手一抬起来,手腕上的镯子就沉甸甸往下坠去。
亦无殊接住他,把人紧紧抱在怀里。
“……你看,我还是有点了解你的,对吧?”
-
星辰满天。
“大人……”夜色中,非玙亦步亦趋,跟在亦无殊身后,“真的要这样吗?一万年,我……”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亦无殊已经把事情都和他说了,跟青天白日走在路上被雷劈了一样,非玙怎么都想不通,前一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亦无殊将怀里的人放上床,熟练地给他盖好被子,看着那张沉沉睡去的脸,即使在梦中,翎卿也依旧没能松开眉头。
确然是该生气。
亦无殊自己都觉得自己手段卑劣。
他对非玙说:“可是他最信任你啊,其他人靠近他,他会生气吧。”
非玙迷茫地抬起脸,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挠挠头,“那好吧,我一定会全力以赴守好殿下的,您一定要回来啊。”
“嗯,我也会尽全力的。”
亦无殊最后看了眼床上的人,起身朝外走去,边把能想到的事吩咐下去,“傅鹤他们我已经通知过了,有事你们可以商量着来,其余的……做好你们该做的事就行,不用浪费时间来找我,也别做多余的事情,打草惊蛇。”
“可是……”非玙还是不懂,“这种事,一定要这样吗?”
不管怎么想,都太兴师动众了吧?
他大概知道这件事的困难,可就算难找,时间这么多,一个个找下去,总能完成吧。
再不济重建神使制度也行啊,虽说有泄密的风险,但也好过一个人承担啊。
至于最后的神格,他们也能一起想办法啊。
万一想出来了呢?
两人沿着湖心长桥走到岛边,亦无殊拂开云雾,幻出一座座城池,高空俯视下去,人人都如芝麻大小。
“能往前走,就不要往回看。”亦无殊倚在岛边的立石上,望着岛外翻腾的云雾出神。
晨曦未至,还是深夜,黎明前浅灰色的光笼罩在他身上,侧脸遥远模糊得看不清,好似马上就要乘风而去了一般。
非玙远远望着他,明明亦无殊说这话时语气还是笑着的,和平日里别无二致,还是那个好脾气也好说话的神,但是无端的,一股窒息感紧紧压迫在了他的心上。
不分明,也不突然,却绵绵密密压在神经上,铺天盖地的压抑。
“真累啊……”
承受别人的厌恶太久也是会累的。
虽然在他心里这厌恶算他自找苦吃。
“那您……”非玙小心地说,“您要是想殿下了,会回来看看我们吗?”
“嗯……应该不会了,”亦无殊的声音飘忽,“都转世了,我哪还能记得这些事,不会回来的,他应该也不想睡着了还被我打扰。”
海上的暖风吹拂过来,莲花池清幽幽的香气萦绕在四周。
亦无殊说:“我的神格也留在这里了,万年之后,它会带着记忆来找我的,到那时再回来看看你们吧,也是最后一面了。”
非玙似懂非懂,但亦无殊的事不是他能插手的,他也动摇不了亦无殊的决定,只能转而又忧虑起翎卿。
“那殿下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吗?万年之后您就会死,您死了之后怎么办,难道要永远封印殿下吗?”
翎卿这性子,一万年改不掉,再来一万年就能改掉了吗?
非玙不这样认为。
那翎卿岂不是永远都要睡下去了?
出乎意料的,亦无殊说:“……不知道啊。”
非玙:“啊?”
他以为亦无殊会有办法。
“很奇怪吗?我也有做不到的事啊,虽然所有人都在指着我……”亦无殊说到一半停下来。
非玙:“什么?”
“我也不知道……”亦无殊沉默了很久,低声自语,“我的翎卿该怎么办?”
他长长呼出口气,“有时候真想带着他一起死了算了,反正我看他也挺想和我同归于尽的。”
非玙愣住了,“那我呢……”
“你自由了啊,”亦无殊温和道,“说起了我和翎卿也算间接禁锢了你的自由,这些年都辛苦你了,只是还要再麻烦你一段时间……”
“我不想要自由。”非玙说,“我想要你们。”
他一直看着地面。
“在这里不出去也没关系的,我挺喜欢的,也挺适应,但你们……你们走了我怎么办?”
“……怎么好像养了个儿子一样,”亦无殊无奈,“你还真信了。不会的,我费这么大力气,又不是为了带着他去死的,翎卿变化挺大的,你没发现吗?要是他小时候,你撞到他手上,他想都不用想就把你变成蛇干了,但他现在都因为你而觉得世间的生灵有存在的意义了,你再努努力,说不定就成了呢?”
“真的吗?”非玙很怀疑,自己有这么大能力?
亦无殊随口给他支歪招,“以后他要杀人了你就抱着他往死里哭,实在不行天谴下来了你给他挡,我被劈死了他不心疼,但他肯定不会看你去死的,多来几次他就烦了。”
非玙:“…………”
这不是死皮赖脸吗?
真的有用?
——肯定没用,这种耍赖的招数,翎卿杀人不带他不就解决了吗?
亦无殊骗完非玙,起了身,抬起手,将掌心烙印在山石上。
金色绚烂流光在他手心源源不断进入山石中,一座大阵拔地而起,结界上凝出金色霜花接连绽开,将整个神岛彻底罩在其中。
非玙大惊:“大人?”
这可是亦无殊近乎全部的神力了,全部留在这里守着翎卿,那亦无殊自己怎么办?
亦无殊脸色无异,只是脸上疲色更重,摆摆手。
非玙上前一步,忽然脚下一震,连忙扶住旁边的树干,失重感袭来,周遭景色迅速变化,沉闷的一声后,整座岛沉入了水中。
数不清的气泡争先恐后奔向海面,金色结界护着整座岛不断下沉,直至大海最深处。
非玙这才发现,这处大海深处有着一处极为刁钻的裂缝,只需要覆盖上结界,轻易组成一方小世界……等等,大人呢?
漆黑压抑的海底,亦无殊在海沟之上,看着岛屿沉入小世界之中。
非玙本就是水中的蛟龙,虽说在陆地上也能生活,但还是在水中更自在,翎卿更不必说,莲花就生长在水中。
万顷海水彻底隔绝了这方岛屿和人世,不会再有人前来打扰。
“……万年后怎么办吗?”亦无殊展开五指,一朵巴掌大的莲花蜷缩在他手心中,还带着莲花池上方轻薄的水汽。
他的爱随着禁锢而来,不得喜欢也是应该。
但没关系,下次再见就是永别了。
万年之后,翎卿不一定会放弃灭世,但翎卿一定会恨他。
恨到超过恨世界。
他不能给翎卿肆意屠杀的机会,但可以给翎卿一个亲手杀了他的机会。
亦无殊转身离去。
他没让傅鹤他们来送,该交代的已经交代了,剩下的煽情没必要,最后剩下的问题竟然是要去哪转世。
亦无殊想了很久,忽然想起一个地方。
地底不知多深处。
不见天日的地下洞穴中,失去了主人的血池仍在源源不断汇聚,中间被宁佛微截走了三千年,但还是有流入这里的,比之万年前又足足高了一般,平静潭面不见一丝波澜。
亦无殊在潭边席地坐下,看着这口阔别万年的池子,恍惚间以为还会有一株莲花从下面长出来。
……不想了。
他长指掐了把鼻梁,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唤出命运线,梳理世界未来万年的命运,依次标注。
“这么多啊……天谴加到这么重,就算只带着一二成都神力也会受影响啊,变成瞎子聋子还好说,变成傻子可怎么办?”
“脸呢?换一张脸算了……翎卿喜欢……”他顿住,“他这么讨厌我,换成什么都没用吧,再说他也看不到。”
不见天日的地底,亦无殊独自一人喃喃自语。
“……走了。”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说,亦无殊理理袖子,站起身。
黑色血潭之上,一道漆黑的门在他面前展开。
门后就是轮回。
万千命运线在这方空间中交织,雪白丝线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显露出细微的莹润白光,彼此纵横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