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卿不想和她说话了。
阿夔脸埋在毯子里, 也安静下来。
就算想说她也不能再继续说下去了,哪怕死过一次,痛觉全失, 但她身上的伤不会失去痛觉而减轻半分,必须把精力全部存起来, 全力以赴地治愈自己的伤。
非玙半个时辰后才回来,手里拎着两条小鱼,去拖烤架的时候, 被忽然多出来的小毯子卷惊了一下, “怎么又来一个小的?”
阿夔从毯子中露出一双眼睛,算是打过了招呼。
翎卿把饭盒递给非玙,非玙挺多天没吃上一口正常饭了,开了饭盒,再一看里面码的整整齐齐的排骨, 看阿夔的眼神都温柔起来,热情招呼他们一起吃。
翎卿摆摆手, 不想再待在这里, 挪到远处的冰川上去了。
阿夔捧着小碗慢吞吞吃饭。
而另一边,江映秋陷入了苦战。
战火连绵,白骨堆基础的地面被焚烧得一片漆黑, 海水凝结成冰, 填满了空隙, 高高竖起的城墙不断向着岸边推进。
烧毁的战车只剩一个漆黑的架子, 尸横遍野,灰黑色天穹之下, 只剩下他们三人。
江映秋看着远处的两“人”, 深呼吸再三, 还是忍不住狂乱的心跳。
他将阿夔送回去后,本是要去另一边支援傅鹤,其他人都能逃,他们不能,就是死也不能往后退一步。
可谁知走到一半,迎面撞上了沈眠以和宁佛微。
最近的城墙距离这里足还有几里路,密林缝隙中可见远方的白骨高墙,巨大的黑影自藏身的空间缝隙中走出,宁佛微在他肩膀上悠闲地转着一把匕首。
江映秋心微微一沉。
看宁佛微那闲适的样子,恐怕是专门在这里等他。
这些日子里,宁佛微一直在猫戏耍老鼠一般,将他们耍的团团转,仿佛是要想尽办法地逼他们绝望。
——翎卿对其他人的态度无所谓,那他们四个呢?
只要让他们四个对翎卿生出怨怼,说出一句,“这就是你的责任,你必须如何……”试图逼着翎卿上战场,那效果绝对比煽动百万人去围攻翎卿,逼迫他自愿投诚宁佛微,还要来得有用。
宁佛微就没将他们放在眼中,比起杀死他们,利用他们来让翎卿转变态度显然更重要。
江映秋闭着眼都猜得到他的想法,梗着一口气,绝不让他如愿。
但硬气也是有时限的。
一连三天苦战,他终于到了强弩之末。
宁佛微的耐心也快要走到尽头了。
阿夔在他手下重伤,江映秋自然也落不着好,撑到现在,他也到了极限。
但是没有人能来救他了。
傅鹤被反叛的人缠住,月绫竭力稳定众人情绪,想要阻止恐慌蔓延。
江映秋心道今天恐怕是要死在这里了。
他也不是怕死,活了这么多年,也算够本了,就是有些茫然,他见证了身边无数人的来去和生死,今天终于也要见到自己的。
唯一的遗憾……
他看向对面一言不发的黑影,无论看多少次,都忍不住心中的悲意。
沈眠以早已失去了神智,成为了宁佛微手下一具彻头彻尾的傀儡,连人形都失去,从外表看和其他的黑影没有任何区别,若非是他肩上时时站着一个宁佛微,几乎不可能将他分辨出来。
生不得,死不能。
昔日老友变成这副模样,江映秋痛心得近乎麻木。
大约是哀莫大于心死,明明他外表看着还是青年模样,说话的语气却仿佛迟暮之人,疲惫已极。
“……宁佛微,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我想要他啊。”宁佛微眼尾轻轻挑起,轻佻地拿眼去打量江映秋,“你们这些人还真是顽强,但其实又何必呢?”
江映秋不欲回答这种问题。
“他不帮我,难道就会帮你们了吗?”宁佛微却不在意,看着他的模样忍俊不禁,拍拍身旁黑影,趣味地看向江映秋,“看着曾经的朋友变成这个模样,是什么感觉?这些天里,老师可帮我杀了不少人呢,看到远方的那座城没有,我们刚刚从那过来,你要去看看吗?”
江映秋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又被他死死压了回去。
宁佛微啪地把匕首收进手中,恣意碾压着他的底线,“看着好友身死又复活,脚下的土地一寸寸沦陷,做好了死去的准备,别人却一点都不感激,反而觉得你们不配,守了这天地上万年,你们不累吗?”
“还是说,真准备把命搭在这里?”
江映秋不去看他那张可恨的脸,可宁佛微的嗓音仿佛就在他耳边。
那样看好戏的意味,又仿佛是推心置腹的劝说。
“看着你们惊讶的表情,我可真是心疼啊,但你们为什么要惊讶呢?从很久之前你不就知道了吗?想要让一个人做好人,需要花上百年去感化他,可人要是想堕落,却只要一瞬间,你们这么尽心尽力,命都搭了半条在这,得到了什么呢?苍生不配啊。”
江映秋咳了口血:“你有病吧宁佛微,你还不配上了,张口闭口苍生苍生,你知道苍生有多大吗?逼疯几个人你就觉得你是真理了,老子比你十八代祖宗加起来都活得久,见过的人不比你多吗?”
宁佛微的目光阴沉下来。
他这人严格来说算两个,江映秋的话对翎卿的心魔那一半毫无影响,但是对于另一半……真正的宁佛微来说,可就太讨人厌了。
这样高不可攀的语气,总让他想起当年,他落选之后,被傅鹤从神国之中驱逐出来时的样子。
那时的傅鹤也是这样,对他招招手,像是对待什么小猫小狗,让他们走快一点,生怕他们玷污了那里的空气一样,连一刻都不愿意让他多留。
手中的匕首化为粉末落下,宁佛微随手把这些粉末撒掉,慢慢地说:
“你们这些人,还真是和亦无殊一样,冥顽不灵。”
江映秋死到临头了,也没什么好怕的,不客气地说:“说你傻你还不认,我要是因为三言两语就动摇,我早死在那位手里了,轮得到你?”
听他提起翎卿,宁佛微忽的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江映秋,你不说我都忘了,说到翎卿,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翎卿,你们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他站得高,看地上的江映秋就像在看一只蚂蚁。
一只,试图负隅顽抗的蚂蚁。
这位置和七千年前何其相似。
七千年前,他们一个是被判处了死刑的犯人,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神使,他被吊在惩戒台上,被天雷打得遍体鳞伤,江映秋一身风流雅致,站在下方监刑。
而现在,就好像时空重演,只不过双方的位置互换。
轮到他来决定对方的生死了。
他心中涌出极大的满足感,践踏着江映秋,就好像连着傅鹤和亦无殊一起被他踩在了脚下。
“你分明看到了,不是吗?”宁佛微轻笑一声,“在七千年前,我曾经给你看过,你本来该有的命运,怎么,你忘了吗?”
他伸展手臂,将怀抱大大打开,恣意朝向着天空。
大地之上,不祥的紫灰色烟雾升起。
他大笑:“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
曾经的噩梦袭来,江映秋神魂巨震,再也忍不住,煞白了脸色,忘了身上的伤,展开扇子就想将这些东西驱赶走。
可宁佛微早不是当年可比了。
这些日子里,他源源不断地吸收着世界汇聚而去的恶念,几乎是每一日,实力都在快速膨胀,就想吸着水的海绵。
这些烟雾比上一次更难缠,抽刀断水,水还有一瞬间的断流,可拿扇子去砍这些烟雾,却连一丝缝隙都劈不出来。
况且,这次没有亦无殊,江映秋就算想逃也逃不走,根本避无可避。
黑色烟雾化作血盆大口,猛然将他吞噬。
无数虚影扑面而来。
江映秋瞳孔放大,捂着胸口连连后退,陷入了什么噩梦一般。
“你本来的命运——”宁佛微语气轻柔,说出的话却仿佛一把小锥子,狠狠撬开了江映秋的脑袋,“好好看看吧。”
眼前硝烟弥漫的战场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同样燃烧着火焰的村庄。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发生的事了。
久到江映秋都记不清。
那一年混沌天裂,无数混沌巨兽从天而降,袭击了他所在的村庄。
满眼都是火以及不断坍塌的房屋,惊慌失措的尖叫和逃跑声灌进耳朵中,焚烧过后的烟雾呛得人咳嗽不止,吹出的风都是炽热的。
年幼的江映秋躲在稻田里,死死捂着耳朵,恨不得把整个人都缩进泥里,不敢抬头去看。
他那是还只不过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浑身都是黄泥带水,就连脸上都糊满了泥,粗糙的衣服浸透了水,紧紧贴着身体,冷得他阵阵发抖,双腿沉重又虚软,蹲久了后针刺一样酸痛难忍,但他不敢动弹分毫。
可就算这样,还是有混沌巨兽发现了他。
大地在动摇,浑厚的喘气声在耳边炸响。
他曾经跟着大人进山去打过猎,只觉得这声响好像猛虎或是其他什么野兽,但又比猛虎浑厚得多。
他脖子硬得发疼,逃避事实一般把头埋在膝盖里,眼珠子瞪得发疼,脸上的肉都在哆嗦,直到有什么碰到了他的手。
像是贴上了块冰。
他差点尖叫着跳起来,全靠浑身无力,才免于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