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金色光忽然从窗外照进来, 穿透了花藤,在地上落下稀碎的光影。
亦无殊转头看去。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到了日暮, 可太阳才落山不足一刻,竟好似又有一轮新的太阳升了起来。
金光一寸寸拂过山河, 无数人仰头观望。
群山之中,一座山峰喷薄出金光,和天穹垂落的光在半空接在一处。
两条闪烁着星光的链子链接互相连接, 紧紧打结连在一处, 看着只有细细一束,蓝金色星尘在光柱中上下荡漾。
很快,两条链子彻底融为一体,肉眼不可见的停顿后,这光柱迅速扩大, 数不清的山川河流城郭被笼罩进其中。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这树怎么长高了?”
身处其中的人慢一步看到这令人惊叹的场景, 无不惊叫。
“还有花!全城的花开了!”
“野草长这么快?”
“爷爷?”病塌之上等待死亡的老人忽然睁开眼, 一股生机注入体内,全身的疼痛飞快远去,他试探着下了床, 时隔多年, 久违地站在了地上。
“——老天, 发生了什么!”
草木疯长, 沿途木棉花竟相绽放,
在这隆冬时节, 春回大地。
“快看, 天上!”
“——有个岛!”
雪白的天梯自脚下一阶阶延伸向天际, 每一块都独立悬浮着,亦无殊缓缓起身,骨骼发出长久不动的噼啪声。
长指扶上金色牢笼,亦无殊低头无声笑起来。
根本没有禁制。
他想困住翎卿,是挖了自己的心,一分为四,用链子把他每一根骨骼都捆绑起来,从此和翎卿血肉相连,每一分疼痛共享。
而翎卿想困住他,竟然只用了一句谎言。
而这个人竟然还觉得他忍得太多,放纵得不够。
静谧华美的牢笼轻易被推开门,连锁都不曾上过一把,亦无殊踏上天梯,一步一步,朝着天际的神岛走去。
楚国皇城上空,翎卿收回眼神。
黑蛟微微仰起头:“殿下……”
“没事。”翎卿说。
天际而来的狂风卷起他袖袍和长发,雪白手臂上,花瓣舒展的莲花纹路流淌过阵阵银光,枝叶活了过来,自他手边伸展开来。
巨大的吸力自他身上爆发,被席沨翊护在身后的百里璟惊呼一声,不受控制飞起,席沨翊迅速去抓他,却只拽住了他一截袖子,不等把人拉回来,刺啦——
袖子破裂。
百里璟已到了翎卿手中。
席沨翊紧紧捏着手中断裂的半截袖子,目眦欲裂:“翎卿!你要做什么?把人还给——”
“席沨翊!”远处传来一声厉喝。
席沨翊正欲动手,远处飞来大批修士,为首一白眉老者,手持长剑,指向他鼻子:
“你这无耻之徒!昔日你被逐出镜宗无路可去,是我们横宗收留了你,你竟然趁我门中空虚,杀我横宗掌门,出逃至此,今日就要你血债血偿!”
浩浩荡荡一群人,站在最前方的,翎卿不大熟,在场不少人却将他认了出来。
那竟然是横宗的太上长老,少说也有百年不在外面走动,据说多年前就已闭了死关,如今竟然出来了。
还有他说的话……
“……法凌仙尊杀了横宗掌门?为什么啊?他疯了吗?”
“我的天……”
看热闹的人猛然被塞了如此吓人的一个消息,宛如投下了一块巨石,砸在人群中心,争论浪潮迅速扩散。
同样被皇陵扔出来的魔修们同样啧啧称奇。
“我说横宗这次怎么这么久不见踪影,原来是门内出了这么大的事,要知道以前他们可是最爱凑热闹的。”
“这正道一天天的都是怎么了?就这短短半年,咱们家皇子害人满门,绮寒圣女杀母弑父夺权,现在又有法凌仙尊这……”
他嗤笑一声。
正要命人上前、帮着法凌仙尊抢回百里璟的楚国皇帝僵立当场,足足半天才从牙缝里迸出三个字:“该死的!”
席沨翊剑眉狠狠皱起,这些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找上来,一甩袖,“本座没空与你们废话,有什么事稍后再说!”
这话说的,好像横宗掌门之死是什么不重要的小事,横宗众人一听,横眉竖目,怒火冲天,恨不得把他当众处决,以泻心头之恨。
“我看不必稍后了。”一道清冷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
这是……?
席沨翊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说话的是谁。
多年来的战斗经验让他察觉身后袭来的风声,却没怎么放在心上,冷哼一声,不动如山,护体罡气自发展开,回过头。
“本座……”
他脸色一变。
站在他身后的人一手扶着他肩膀,一手握刀,自后向前,狠狠捅入他的胸口。
匕首削铁如泥,边缘泛出一层肉眼几不可见的紫黑色光芒。
那层薄如蚕丝紧贴着他的护体罡气凭空消失了一般,胸铠也成了纸做的,连一丝阻拦都没,就这样让匕首破开皮肉,穿透胸口。
“怎么……可能?”席沨翊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皓白雪锦上,大团血花炸开。
别人怎么可能伤得了他?他是曾经的天榜第一,修仙界第一人,就连老魔尊都被他稳压一头,就是如今,他也还是云端之上的强者,天下第一剑修。
不可能的……
把匕首送入他背心的女修眉目秀丽,却不显柔弱,自有一股肃静之感,瞧着就是个寡言少语、不苟言笑之人,存在感微弱。
……沐青长老!?
席沨翊薄唇僵硬,怎么会是她?
他曾经是镜宗的第一强者,在镜宗的年月何止百年,自然认识这位以严肃出名的长老。
何况后来他和绮寒圣女还有过合作,那时沐青长老前来投奔绮寒圣女,彼此之间还打过照面,就更熟悉了。
沐青长老和镜宗闹翻之事他也有所耳闻,据说是不满南荣掌门留下翎卿的决定,观念不合,一怒之下转投了绮寒圣女。
席沨翊和绮寒圣女关系更好,自然知道,绮寒圣女原本打算用她来打击镜宗,以此揭发南荣掌门的真面目。
只可惜,周云意一直没有彻底信任她,直到那场晚宴,都还在犹豫要不要用到她。
席沨翊不懂,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比起翎卿,他最恨的人无疑是南荣掌门。
他恨南荣掌门见利忘义,只是为了一个亦无殊,就置他于不顾,让他两面为难,最后迫不得已离开镜宗,背上一个心胸狭隘之名,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说他行之不义。
可是凭什么呢?
他本该风光无限,无需特地做什么,便能稳坐高台,让世人景仰,再收下百里璟这个镜宗第一天才为徒,上慈下孝,借着百里璟的手延续他在修仙界千年的威名。
他本可以一尘不涉,超然物外下去。
凭什么,他好好的安排,就这样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亦无殊打乱?
他私下里不止一次催过绮寒圣女,让她将沐青推出去。
世间哪有比自己人站出来作证更有说服力的?只要沐青站出去振臂一呼,谴责南荣掌门与虎谋皮,包庇魔尊,纵容魔尊在门内作恶,最好再把亦无殊牵扯进去……
他迫不及待想看着那一天的到来。
可周云意除了犹豫还是犹豫。
他从前虽从未明说,但心中始终觉得这女人太胆小,这也要顾虑,那也要担心。
谨慎得过了头,最后被翎卿反将一军。
司家那场鸿门宴之后,他就不知道沐青的下落了,直到他进入楚国皇陵的时候,才在楚国的队伍之中见到她。
这一路上,沐青也不说话,就默默地做事,影子一样跟着他们。
他几次三番试探,想让沐青再试一次,继续周云意未能完成的事,可沐青始终都没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
他失了耐心,就没再管她。
可现在这是……
“小心点为好,魔尊可能不屑于和我们玩这些,但南荣离可是个老滑头,你看横宗掌门这些年在他手上吃了多少暗亏?说不得,沐青长老就是他特地派来试探我们的,反正也不缺这一个人作证,就先放着好了。”
“仙尊急什么?若是真的,藏起一手,回头也能再用,若是假的,我还偏要扣着她再晾着她,让她有家归不得,有苦说不出,我倒要看看,南荣离最后要怎么收场?”
周云意的话慢半拍划过脑中。
……竟然是真的。
再想去拿武器已经晚了,匕首上不知淬了什么东西,入体一瞬间,就将他浑身力气抽走,万般道法剑术,一样也使不出来。
沐青长老在一阵阵惊呼声中抽身而退,站到了不知何时赶来的南荣掌门身边,和席沨翊、横宗相对而立。
在旁人注意不到的角度,她的目光在半空和翎卿交汇,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站在这里的,并非是曾经被翎卿放在绮寒圣女身边的傀儡,而是真正的沐青长老。
周云意死后,翎卿在司家当祖宗的那段时间,沐青长老托奈云容容传信,想要亲自动手。
“你们还是觉得我无用吧?担心我被识破,又担心我出什么危险,现在还要花费心思将我捞回去,这段时间下来,我已不那么在乎这些了,但若是不这样,你和掌门又于心不安,觉得对不住我,既然一定要做,那就让我亲自动手吧,不必假手于人了。”
翎卿应了。
倒不是什么于心不安,他只是不大喜欢欠着别人什么东西。
不过,她和席沨翊实力差距过大,别说单枪匹马的对上,就是偷袭,也没有一点胜算,希望翎卿助她一臂之力。
这把匕首,就是翎卿给她的。
修为到了席沨翊这境界,全天下能伤到他的毒本该寥寥无几,可惜碰到了翎卿。
翎卿没有召回曾经假扮沐青长老的黑色鸟雀,让它化作了那把匕首。
——世间有什么东西能阻挡魔呢?就连沈眠以都做不到,何况一个席沨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