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鹤一壁走, 一壁不少痕迹打量身旁走着的少年,心中疑惑越堆越多。
再一次看过去时,被对方抓了个正着, 那人也不扭捏,大大方方朝他展颜笑了下, “傅大人,有事吗?你好像一直在看我。”
傅鹤索性不再遮掩自己的目光,却也不搭话。
他一贯是个开朗健谈的, 也不如其他神使那样高高在上, 但他的欢脱不着调一贯只在熟人眼前比较多,在外面的人面前,就只比沈眠以的话多些,谈不上有多热情。
倒也不是刻意装深沉,只是看着这些年龄普遍比自己小个几千岁的人, 实在活泼不起来。
宁佛微被他直白地打量,脸上笑容依旧, 即便突然被叫到了世人向往的仙山, 和传闻中堪比仙人的神使面对着面,也不见拘禁,举手投足间的自如, 比傅鹤还甚。
“我还没问大人, 此番叫我过来, 是有什么事吗?”
“这我可不知道,我只负责带你过来,”傅鹤道, “西宁王世子?我记得你,你曾经来过仙山, 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世子,西宁王不是早就过世了吗?”
“大人还记得我?那可真是荣幸,不枉费我留着这个名号,就怕有人认不出我了,”宁佛微看似恭谨地道,话锋却倏地一转,“说起来,我也记得大人呢,当年就是大人带我离开这里的。”
傅鹤见过多少人,怎么会听不出他话音中的含义,眉心压紧,“怨气不小。”
“不敢。”宁佛微轻笑道。
不敢,不是没有,意思就是,心里确实有这个想法,只是口头上碍于身份客套一下。傅鹤淡淡道:“我不管你怎么想,进了神岛,也不是我该管的,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大人就不怕,我讨了谁的欢心,回头报复你吗?”宁佛微轻声细语。
“想多了,这里不是皇宫,你也不是进宫争宠的妃子,”傅鹤道,“最后劝你一次,安分守己一点,对你自己比较好。”
他这句话可不是看不得人好,在这里故意挑唆。
那岛上可住着翎卿,宁佛微怀着些见不得人的心思进去,撞在他手里,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只不过宁佛微大概不会放心上就是了。
毕竟这人是真的奇怪。
昨日翎卿突然提起沈眠以有个弟子,再然后亦无殊就让他把人叫过来,谁看了都觉得不同寻常。
一晚上足够他将宁佛微查了个底朝天,不查还好,一查这人身上的怪异之处简直掩藏不住。
许多往事也被翻了出来。
傅鹤没想到自己和这人也有交集,不过他懒得管,将人送上去就算完。
况且,他有种直觉,宁佛微说得这么把握十足,好像一切尽在掌握,实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送来。
宁佛微确实不知道,谁能想到重生这种事?
按理说翎卿早该把他忘了,只是千年前擦肩而过的过客,不该对他有印象才对。
重新登上这座岛,宁佛微心神颤动了一下,竟生出了些沧海桑田之感,千年时光就在这一瞬间流淌而过,再回望身下的仙山,莫名的熟悉,好像他曾经站在那座山峰之巅,俯瞰而下过。
这感觉一闪而逝。
他见到了自己魂牵梦萦的人。
“这个词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随口一说……算了你别看了。”翎卿一手扶额,把脸扭过去。
宁佛微看清他模样,震惊在了原地。
翎卿居然已经长大了。
他来的时候想过无数种猜测,会不会是翎卿终于想起了他,又因为自己无法生长,于是想办法将他叫过来助自己一臂之力?或者沈眠以做了什么?
但无论如何,眼前的情况都出乎他的预料。
他身旁坐着一个高壮的身影,咬着笔杆子,对着面前的书本冥思苦想,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难题,五官都快皱成了一团。
是那头愚蠢低贱的黑蛟。
顶了他们所有人,被翎卿选中的幸运儿。
他们那么多人站在一起,却被这卑贱的畜牲抢了机会。
宁佛微面色不变,眼底却化开阴毒。
不过,那又如何呢?最后得到翎卿眷顾最多的还是他。
这样想着,心中又升起一丝甜蜜。
“来了?”翎卿说,分明没有回头,他也没有发出脚步声,却像是已经知道了他的到来,而且,宁佛微轻轻舔了舔唇缝,甚至不是因为神识探查,而是,即便没有神识,翎卿也能察觉他的靠近。
因为他们本就是一体的。
离开多年的一部分重新回到了主人身边,他的心神在一瞬间被开阔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池中摇摆的莲花,每一片花瓣缓慢舒展的弧度,脉脉流动的水流,身旁吹过的风,乃至岛屿下方辽阔无垠的大海,一瞬尽在掌握。
这是翎卿看到的世界。
他在用翎卿的眼睛看世界。
宁佛微抑制不住血液的沸腾,竭尽全力才没露出扭曲的表情,深深吸了口气,走到翎卿身边,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非玙被他说跪就跪的举动吓了一跳,手一抖,险些把书丢湖里去。
翎卿拍了拍他的头,示意他自己要忙,让他一个人去玩。
非玙就拎着书走了。
宁佛微一眼也没看他的背影,只盯着池边斜靠着长廊的红衣少年,从他的脸一路看到了羊脂白玉似的脚踝,“殿下……”
他沙哑道:“我终于见到您了。”
“你可以早些来的。”翎卿把目光从烤架上移开,落在身边跪着的人身上,又越过他,看向他身后。
朱红长廊尽头,靛蓝色描绘出的繁复花纹华贵明艳,有人立于莲花深处,静静朝他看来。
宁佛微惊喜道:“您果然还记得我。”
湖上白雾浓了些,洒了白霜似的,将粉白莲花全蒙了进去,粉白隔雾后越发浅淡,不知何出骤然起了一阵风,将飘散的白雾吹散了些许,仿佛是有谁清浅呼吸,变得重了一分。
翎卿将拥过来的白雾随手挥散,“本来不记得的,不过这不重要,当时你走得太急了,有些东西我忘了拿回来。”
宁佛微自然不知道这个当时指的是几千年后,还以为是他初次来神岛时,笑意愉悦,不知不觉又靠近了些,朱紫堆叠的袖口下深处手,苍白指骨抚上翎卿身下坐着的朱红长栏,缓缓直起身,不再是跪得中规中矩毕恭毕敬,侵入到了一个极为危险的距离。
“殿下遗落在我这里的东西吗?”
他仰起头,即将得偿所愿的狂喜让他声音沙哑,喉结快速滚动,“我一直都好好保存着,殿下是要拿回去吗?”
翎卿头挨着柱子,蹭得发丝堆在肩头,捂得有些热,他昨夜睡在温泉里,又不是从前体寒的时候,冷热交替,还能缓解一些,坐在这吹了一早上冷风都不见得好过,还是觉得浑身的血都要烧起来了。
垂下眼睑,火烫的指尖抚上他额头。
宁佛微一点抵抗的意思都没有,反而竭力抬高脖子,把自己送到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