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乙还未背过身去, 便知来人是谁。此人对自己的称呼,他只听阿嬷喊过,再联想到今日的所听所闻, 贺乙对此人的观感是愈发的复杂。
但贺乙还是不得不与舅老爷寒暄一二, 是以先和张星说了一声,才和舅老爷走到一旁说话。
“你怎么到这来了?你可记得你小时候常来的, 但长大后就不爱跑这里来喽。”舅老爷面带慈祥,同贺乙乐呵道。
“小子见过舅老爷,还以为今日铁定要跟您错过了呢。”贺乙提了下自己拜访了他家的事,不待舅老爷回话, 便又道,“只是不凑巧,家中还有事务,不得不在此告别了, 下回得闲小子再来看望舅老爷。”
舅老爷心下不悦, 他岂能看不出贺乙急于避开自己, 一着急,便伸手拦住了贺乙,冷声道, “那是张星那小子吧,且让他等一等,陪我这老头子多聊会儿。”
贺乙不好挣开舅老爷,因对方还拄着拐杖,他只好看看对方到底想要谈些什么。
“久不走动,都生疏成这样了。其实在你小的时候, 我不时会去看看你,又老怕打扰到你们, 便只是远远看着。不过待你大了,我也老了,腿脚不好了,便不如何去了。你对我没甚印象也属实正常。”
贺乙莫名从舅老爷的话里感到略微悚然,他为何要远远看着,而不上前与自己打招呼。这不就是偷窥?舅老爷为何要这样做,贺乙不免有了不好的猜想,一霎那跟气管呛进了米粒似的,上不去下不来。
舅老爷见贺乙不搭腔,本想着再说些什么,可目光触及贺乙那与自己及冠时颇为相像的面容时,却不由得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在去偷偷看贺乙之前,舅老爷还对另外一人做过同样的事情。那人便是贺乙的爹,贺永泉。
初时,他其实也不知张惜儿(贺乙阿嬷)的二儿子为何能那么像他这个舅舅,外甥似舅一说是不假,然而张惜儿是他爹捡回来的孩子,他们本该无亲缘关系。
张惜儿是作为童养媳被张家养大的,可舅老爷的爹娘后来竟反口不许他与张惜儿成婚,将张惜儿许配给了当时初来乍到的外来户——贺诚。
从这时起,舅老爷心中对张惜儿的情感便扭曲成了执念。他控制不住要去看看贺永泉,每看一次,便对谣言信了一成,以及他逐渐沉浸在了能彰显出自己情根深种的这一举动上,最终导致他几乎将自己也骗过去了,认为贺永泉当真是他与阿嬷的孩子。
而且他将张惜儿嫁与他人一事,也怪责到了她头上,在心底攒着深深的恨意。
因此,他不断放任张家村内谣言四起,明知会伤害到张惜儿,也依然不作任何澄清,态度暧昧。
张惜儿又何尝不恨他呢,甚至牵连到了与舅老爷长得极似的二儿子,从小到大俱对其略有苛待。是以贺永泉意外去世后,张惜儿便止不住内心的愧疚,补偿式地对贺乙很好。
舅老爷以为这些流言传到贺诚耳中,贺家便会支离破碎,可是他想错了,贺诚对流言并不在意,对张惜儿颇为维护,对几个孩子也并无偏颇,一心一意搞落户、干事业。
众人见贺诚如此反应,逐渐地,便没人将这种传言当真了。到了年轻一辈,更是几乎没几个人知道当年还有这样的传言。对此依旧耿耿于怀的,大约剩下舅老爷与大伯一家子了。
要说贺永兴是受此谣言影响最深之人,其实不为过。正是贺永兴打从心底不认可贺永泉是自己弟弟,才会对贺乙一家子,甚至自己的母亲如此排斥,视他们为贺家之耻而极尽刁难。
事实上这些古早之事谁也解释不清,贺乙更是知之甚少,但他很清醒地明白到,他并不需要真相,只需知道自己要维护的是谁——那便是原身的父母与阿嬷。
贺乙受不了舅老爷那话里话外的暗示,觉着相当别扭难受。后来着实不耐烦跟他虚与委蛇,便自顾自地道一声就此别过,然后跑到张星的牛车前,身手矫健地翻上车,让张星挥鞭出发。
火光明灭,有的人点起了旱烟,望着车尾远去,久久不言语。
天擦黑,牛车终于驶进了舂子村。因要留张星在唐宅过夜,贺乙便想找唐疯子打声招呼,可却寻不着他人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