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出, 也给贺乙敲响了警钟,不止是雪茨的容身问题,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仍有巨大的麻烦在前方候着。贺杰的报复就如同圈颈之绳, 不知何时何日会倏然绞紧, 是以贺乙总是无法彻底安心下来。
看来过几日他还是得匀出闲时来,到镇上去打听打听情况, 瞧瞧有何可运作的余地。
真烦。
午后烈日炎炎,蝉鸣悠远,与寻常一样,雪茨粗算着自贺乙从田里回来至休憩毕了的时长, 待差不多了,便迈进唐宅正门。其后便见到唐疯子与贺乙皆在堂屋里闲坐,遂掺进去,也往天井处的石墩上一坐。
“来得正好, 恰好在聊关于你的身份文书一事呢。”唐疯子朝他抬了抬下颌, 下一刻却唐突拍了下自己大腿, “说起来,似乎还未曾过问,雪茨你可有身份文书?”
贺乙本以为唐疯子要问雪茨什么, 细一听,险些被口水呛到,不禁扶额摇了摇头。
果不其然,只听闻雪茨耿直反问,“那是何物?”
“……”唐疯子狠闭了闭眼,缓了片刻才跟雪茨讲解了一番这文书从何来, 作何用。
“今日有好事之人报官,到我这来抓拿你, 赶巧你当时不在。但难保还会有下回,若是不搞到身份文书,你便很难再与此前一般,在村里肆意走动了。”唐疯子罕见地收起了面上的不正经,淡声道。
雪茨闻言愣了愣,下意识朝贺乙窥望了一眼。
贺乙本就面向着雪茨,遂立即就捕捉到了他的这抹视线,对他安抚地笑了笑。
随后雪茨面上的木然稍解,复将目光落回唐疯子身上。
可唐疯子嫌麻烦,没打算往下讲,贺乙便接过话头,将外籍文书这一不算办法的办法告知雪茨,又将个中利弊与相关的本朝律例给他大致讲了遍。
他们也不知雪茨到底听懂没有,只见他偏了偏头,回应道,“那就这么办。”
“……啊?”贺乙蓦地怔住,以为是自己掰讲的不够清楚,雪茨才会回应得如此爽快。于是他又苦口婆心地补充道,“力役、兵役与杂役,三者,你皆有可能被分配到。我知你孔武有力,但仅此并不足以在傜役中撑下来,忍耐与坚持更为重要,还有人情世故,也非易事。你确定要挑这法子?”
唐疯子不甚赞同地乜了眼贺乙。他不认为雪茨还有旁的办法可选,贺乙这态度搞得仿佛还留有什么余地似的。他也不理解平日里待人温和其实不乏疏离的贺乙,对雪茨却俨然一副庇护者之姿,什么都掰碎了才喂进对方嘴里。贺乙这算是他觉着棘手的类型,于他认识之人里头,甚是稀罕。
贺乙着实没觉着只有此路可行,是以才这般询问雪茨。
傜役十分艰苦。原身年方二八便被征去服力役,到西边挖运河挖了足足两年。日日皆处在崩溃边缘,分配下来的活儿,多少人死命干也干不完,干不完还很可能被监守施鞭刑,也不管伤势重了只会让效率更低下。真碰上疯狗监守只能算自己倒霉,无可奈何。而原身算幸运了,可能是体格摆在那,被打得不多,但依旧落下了点毛病,阴雨天颈背常常会有针扎般的刺痛感,腿脚则间或会使不上力,不过并不妨碍平日干活,贺乙便没太放心上。
可同样的事情,他一想到会发生在雪茨身上,就心里发沉,眉眼间甚至笼上了阴霾,久散不去。
雪茨如今已学会了不少用以表达的辞藻,但他什么也没说,直接身体力行给贺乙展示了什么叫作耐力持久。
土料送到时,是雪茨帮忙卸的货,两个时辰下来,雪茨喘都没喘一下,呼吸有序,腰腿依旧有力。
贺乙搬砾石袋子搬得手都快要抬不起来了,而雪茨抬完大半土料后,还能够双手朝上把住树的横枝,双足离地,吊在半空晃晃荡荡,然后将自己荡到树上,趴上头歇息。
将树下的贺乙看得目瞪口呆。
外籍文书一事便就此敲定下来。
唐疯子说他近日便去一趟外地,顺道给雪茨弄个入关文书,约莫十日后回来。
贺乙和雪茨便负责看家。
既然土料木料都到了,杂七杂八的工具也借到手了,房子的图纸终于画好了,这下齐活,便可开干!
首先造起来的是柴房,其独立于主屋,在西北角处。之所以先建它,是为了有地儿遮风挡雨,便于暂存材料器具,落锁后还可防贼。且由于它是独立于主屋的建筑,用以试手最为合宜,重拆重建皆不影响别处。
柴房的地基采用条形基础,基础墙体使用夯土,内承重则循梁柱框架,与主屋的设计大体一致。
没有起重机,没有挖掘机这类现代大型器械,一桩一梁皆回归原始,由人力来操持、架设,效率固然不高。贺乙也没试过在如此原生的条件下造房子,多少有些发愁。
不过他将雪茨拉来帮忙了,没硬性要求雪茨必须要干多久,或是干够多少的量,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雪茨在新购置土地上所待的时长与贺乙相比,大差不差。
贺乙本还想着若是进度太慢,后面便花钱请村里人来帮忙,岂料教会雪茨夯土后,发现他一人能顶四人,同自己一起打夯打了一日,竟跟先前在郑家五人大半日干下来的进度相去不远。
草,是超人。贺乙着实惊了。
因而头三日,他们便成功将偌大的柴房建好了,还趁夜前将木料与部分不宜湿水的土料转移到了柴房内。
一通忙活完,简单吃过饭后,便到了点灯念话本的时候。贺乙再累,也知雪茨总心心念念着此事,于是他还是打起精神来,给雪茨讲读话本。
上一本已经通读完了,其主要还是练字用,里头写的东西贺乙也没读懂多少,只因其写得太过抽象文艺,说是话本,其实更似诗歌集,意象通感满天飞,就是贺乙想给雪茨释解也难以下手。
这回读的是贺乙一并随手买下的便宜本子,一本将打更人爱上纵火犯写在护页的神奇话本。
情爱故事的逻辑还是比较好讲的,但当雪茨问及情为何物的时候,贺乙顿时失语,然后陷入了沉思。
好一个哲学问题,情为何物。以他贫瘠的感情世界来分析,有涉及到情的,至多就是与家人的亲情以及与多年好友的友情了。至于跟欲|望挂钩的情爱,他还真没经历过,何以有论调可教予雪茨呢。
他的某个朋友常言道,爱一人,会为了让对方高兴而付出,不计回报。
可他其余的朋友都抨击这位朋友就是个舔狗,因为他追求的对象并非因付出的人是他而高兴,仅是因为他付出的物质价值而高兴,两厢并不对等。
但对等的情爱关系真的存在吗?贺乙疑思。
真有人能遇到一个同自己一样,甘愿为对方付出且为此感到愉悦的人吗?尤其在认识到对方身上的缺点之后,有几人能坚持本心?这概率比中彩票至高奖还要难吧……
贺乙望着雪茨那双明媚闪亮的眸子,陡然意识到对方就如同一张白纸,上头对情爱的概念皆是一片空白,他真有资格在其之上对雪茨作出引导吗?这莫不是一种越界,亦或是一种玷污吗?
贺乙慎重的性子一如往常,是以他将话题转移开去,只道他也不甚清楚情为何物。
不谈情爱,这话本其实也没什么好讲了。
贺乙托着腮看雪茨练字,但看着看着,发现雪茨写错了不少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