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毛眼睛一亮, 猛的一挣,竟然让他挣脱了保安的钳制,扑向了门口。
“——顾哥!”
他嗷一嗓子, 把这片刻诡异的宁静打破。
门口的人闻声停住脚步,往后看了一眼。
大门外草坪上豪车云集, 穿着燕尾服白手套的侍者正恭谨地为客人引路。
最后一个姗姗来迟的客人正是顾沢, 他身旁站着一身盛装的沈蔷, 两人刚跨过门槛, 就被来自上下前后几方的视线集中扫射,袖子上还挂了个涕泗横流的累赘。
顾沢长眉拧起, “你们在做什么?”
他往四周一看, 脸上怒色停滞。
这简直是个世纪大相逢。
沈栖衣垂下眼睫, 晾了下眼球, 兴致缺缺地直起身,打算进去了。
黄毛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事情说了。
他倒是不敢当着景纵的面添油加醋,就说是误会,惹得景纵生气了, 但顾沢和他们认识这么多年,听个“不小心得罪了沈栖衣”的话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顾沢都没想过自己还能遇到这样的猪队友。
本就不畅快的气霎时爆发,他抽回自己的手, 冷道:“滚出去!”
黄毛被他吼的一哆嗦, 不敢置信:“顾哥?”
他们可是依附顾家的人啊, 就这么被景纵扔出去, 打的可是顾沢的脸。
可惜京城里想依附顾家的人多了去了, 顾家不缺这点附庸,想到这些蠢货在这都做了些什么, 他薄薄的眼皮一垂,薄唇里吐出的字眼毫不留情:“不会说话就滚回娘胎去学,在外面丢人现眼,还敢来找我求情,滚!”
黄毛等人如丧考妣,灰溜溜往外走。
秦贤手足无措,“……那我?”
他其实是有请帖的,只是和这些人认识,就在进门的时候打了个招呼而已。
……谁能想到一个招呼打成了这样?
顾沢看都没看他一眼:“你也滚。”
秦贤敢怒不敢言,惹不起他,只能忍了气打算出去。
谁知已经走出去两步的沈栖衣在这时回了头,拍了拍景纵肩膀。
景纵认识他多少年,立时意会,语气同样不善:“顾沢,顾家不够你显摆,你要跑到我的生日宴会上来赶我的客人?”
顾沢抬头,一眼看到沈栖衣搭在景纵肩膀上那只手,危险地眯起眼。
眼看这地方又要变成火药桶。
秦贤简直欲哭无泪。
他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摆,无奈思考着要不还是走了算了,正打量退路打算跑人,无意间对上沈栖衣视线。
沈栖衣看了眼楼梯。
秦贤醍醐灌顶。
这群人要堵在这吵就吵呗,他是正经受邀来赴宴的客人,凭什么就这么走人。
趁着大厅里两人正在对峙,他悄悄一步一步贴着墙根挪到楼梯口,意图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上楼,脱离这方修罗场。
谁知他一动,在场另一个人也有了动作。
是先顾沢一步进门的那人。
他在看了顾沢一眼后,就一言不发站在旁边,静默围观了这一出闹剧,也没有掺和的打算,敛了睫羽,打算上楼。
秦贤对京城这些人不太熟,也不大关注娱乐圈,乍一看还没认出来这位姿容清绝的大美人又是谁,还以为找到了同病相怜的好战友。
正打算打个手势说咱俩低调点悄悄跑,楼上传来一声:
“谢倾?”
咚!沈栖衣指尖一松,悬挂在扶手边的镂空铜铃落了回去,撞在旁边的栏杆上,发出一声脆响。
时刻注意着他的顾沢头皮发麻。
他进门时第一眼就看到了谢倾,只是没打招呼,一来是怕谢倾当众给他难堪,二来……
沈栖衣上次才因为沈蔷和他提了分手。
要是再想起谢倾的事……
此刻站在谢倾身边的秦贤也觉得头皮发麻。
谢倾。
谢家的人。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啊?
京城四个赫赫有名的家族,就有三家的人堵在这个小小的门口,外加沈家两兄妹,情况之错综迷离,能写一出狗血泼天的舞台剧。
叫人的是景纵。
要不是顾沢打岔,谢倾进来的时候他就想打招呼,见谢倾上楼,他故意给顾沢难堪,热络地叫了谢倾一声。
谢倾半点不受周围荒郊野坟一样死寂又莫名诡谲的气氛影响,缓步上楼,一身白衣,成了这金红交错的古风布景里唯一的冷色。
站定,他朝景纵浅浅颔首:“生日快乐。”
景纵是知道顾沢苦追他多年的,明明自己和谢倾也不熟悉,偏要硬着头皮,跟相交多年一样和他寒暄:“多谢了啊,好久不见了,什么时候回国的?”
“最近。”
“行,咱快进去吧。”
错身而过的时候,谢倾忽然闻到一股浓郁摄人的沉香味,沉沉袅袅,仿若置身于香料腌制过的干花丛中——这其实是栏杆上描绘的金粉里掺入的香料味。
但吸引他的不是这股香味,而是香味底下掩藏的一丝很浅淡的颓靡花香,微弱得仿佛随时可能散去似的。
他不经意朝一旁侧了下眸。
措不及防,撞进了一双染着笑意的墨色桃花眸里。
是进门的时候看他的那个人。
近距离看来,那张雾中生花的昳丽面庞越发秾艳,面容素白,唇线浅浅弯着,眸中深深浅浅探不见底,整个人仿佛是一丛盛开到接近腐烂的玫瑰,是一种侵略性十足的美。
他没穿正装,倚靠在栏杆边,和好友春日出游般的随意,轻薄雪白的织物有种棉麻哑光的质地,发丝堆叠在肩头一侧。
像个古画里走出来的美人。
“栖衣,走了。”景纵回身招呼。
那双墨眸的主人收回视线,轻轻“嗯”了声,走在景纵另一侧。
三人一进宴会厅就分开了。
景纵带着沈栖衣去和他母亲打招呼,没了手机一条语音只能发六十秒的阻碍,全程喋喋不休,恨不得把这半年没见发生的事全都掏出来分享一遍。
“……话说你跟那些人怎么回事,他们怎么得罪你了?”
景纵说得口干舌燥,从路过的服务生手里端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沈栖衣心不在焉:“忘了。”
景纵:“?”
这也能忘?
不是才过去五分钟不到?
他扭头,发现他发小可能不是忘了,而是他妈完全没在听他说话。
“你想什么呢?”
“嗯?”沈栖衣被他戳了下肩膀,也不恼,收了思绪慢悠悠开口:“我就是在想。”
他笑了声,“真难得,我居然从顾沢身上发现了一个除脸之外的优点。”
景纵臭着脸:“他还有优点?脾气差没教养嘴又欠,自恋得好像全世界都该喜欢他,还整天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我都不知道他在装什么,就他那种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拽着张别人欠他八百亿的臭脸的装逼犯,你说说看,我倒是要知道知道……”
沈栖衣:“眼光不错。”
景纵:“……”
沈栖衣:“还有,不要这样骂自己。”
他想了想,补充:“也别骂我,我也很爱装。”
景纵是装逼犯老本犯了,嫌弃道:“你爱个屁,让你跟我一起出去浪你都不愿意,还嫌我丢人。”
“装和丢人是两回事。”
景纵跟生吞了个鸡蛋一样哽得难受,想了半天又不知道要怎么反驳,沈栖衣又开始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走神,他脸色一时更差了。
他悻悻道:“他能跟我比?我狂得找不到北的时候他还在泡吧撩妹,趣味极其低俗!”
“那倒是。”沈栖衣笑笑,“走吧,狂的找不到北的寿星,带我去给阿姨打个招呼。”
……
大厅里觥筹交错,顶上的水晶吊灯折射出迷离的光彩。
沈蔷跟在顾沢身边应酬,和几个相熟的家族交谈甚欢。
沪市离京城遥远,这些家族和沈家没什么交集,但顾家看中了她做儿媳,只要沈蔷嫁过来,很快就会融入这个圈子,抬头不见低头见。
这些人表现得十分热络,一直捧着她说话,倒是顾沢,从头至尾冷着脸,一言不发。
沈蔷心里不虞,也只能强撑着笑脸说话。
沈栖衣远远看着,一手搭在栏杆上,指尖松松拢着高脚杯。
景纵被他母亲拖着去打招呼,知道他和这些人都不熟,临走前让他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会儿,或者等他一会儿,他带他去后台。
沈栖衣婉拒了,让他好好去卖身陪客,他自己找地方休息。
可惜大厅人来人往,没几个清闲地方。
他挑来挑去,挑了个被帷幕遮挡的阳台。
这家餐厅修的刁钻,说是仿古,结果仿得宛如盘丝洞,处处高低起伏,转个角就是一处幽静的红木楼梯,看似只是装饰用的地方摆着座椅和酒水点心,稍稍探头就能把下方的景致尽收眼底。
谢倾上楼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那人侧身倚在栏杆边,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挑起帷幕,朝下面眺望。
是刚才进门时见过的人。
他稍稍一看,就大致明白了情况。
今天是景纵生日,各家来的大多是年轻人,玩的比较开,宴会过后有场舞会。
大厅里响起悠扬的舞曲,景纵和他一个堂妹跳了开场舞,其余宾客带了女伴的,或者有心意目标的,也大多进入了舞池。
顾沢和沈蔷此刻就在跳舞。
一个圈子也不意味着信息完全共享,传递的时候总有个先后。
得益于对八卦完全不感兴趣,除了特别一些特别不知所谓的,没有人会特意到他面前说这些东西,谢倾听到的消息还停滞在两人正在交往的阶段。
他来的可能不是时候。
正想悄无声息离开,忽然只听一声轻笑。
叮——
是那只细白的手里松松握住的一杯酒,浅色的指尖轻轻磕在酒杯上,发出的声响清脆。
细微的震颤借由玻璃传递到酒杯里部,鲜红液体荡漾。
一层浅浅的涟漪扩散开来。
很惊人的爆发力,一般人敲杯子很容易敲出叮铃哐啷的声响,但是很难借由这样轻轻一点让整个杯子连带着里面的液体都跟着震颤起来,泛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偏偏肉眼又看不出杯子在颤,是介乎于动与静之间的美。
谢倾指尖动了动。
“蠢货。”
轻轻两个字,说得戏谑又亲昵,那人笑得更深,仿佛忍俊不禁。
谢倾这才发现他在看的压根不是顾沢。
而是另一边因为屡屡走位失误踩到舞伴的脚、快要和自家堂妹打起来的景纵。
这两人凑在一起,不像跳舞,像斗牛。
景纵被堂妹一厘米长的珠光美甲掐得脸色青红紫绿,而景家小姐一身藕粉色LV高定礼服长裙,秀发间隐隐散发出Gardenia香水优雅高贵的栀子花气息,浑身珠宝加起来接近八位数……就是缎面高跟鞋上印着好几个刺眼的大脚印。
十分钟前她还含蓄微笑笑不露齿堪称淑女典范,此刻咬牙切齿恨不得撸起袖子,给给这个蠢货堂兄一拳。
好不容易等到一曲停歇,两人互相皮笑肉不笑地对视了一眼。
景家小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景纵反唇相讥,两人彼此冷哼,毫不留恋地扭头,就此分道扬镳。
沈栖衣喝了口酒,浅红唇瓣在杯口一抿,视线又移到其他地方。
漫不经心地一扫,然后顿住。
谢倾跟着他看去。
大厅另一侧,顾沢跳完一曲舞,不顾旁人眼光,迅速松开沈蔷的手,眉眼冷怠,朝着宴会厅大门走去。
和景纵那种和自家堂妹打打闹闹不同,他和沈蔷是众人公认的未婚夫妻,他这样的举动,几乎是半点不给女伴留颜面。
被留下的沈蔷面上倒是毫无异色,站在一旁慢慢喝酒,大家闺秀的姿态娴雅而得体。
沈栖衣眼里满溢的笑意霎时淡去。
那双墨黑的眸映着顾沢走远的背影,无意识握紧酒杯,那双第一次见就觉得十分漂亮的手沿着剔透的酒杯缓慢摩挲。
纤细雪白的指腹被酒液染上血色,缓缓收紧的模样不像握酒杯,倒像是蛇类在狩猎,收紧缠绕,及至窒息死亡。
他看了很久,眼睫一垂,指尖又放松下来,两指勾着酒杯放松地摇晃。
然后把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似乎是有点渴了,他喝完转头,又去拿桌子上剩下的那杯酒。
谢倾今天第三次对上这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