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老宅是苏式园林结构, 到处可见木质建筑,就连门窗也全是木质雕花,工匠用精巧的手艺雕刻出了梅兰竹菊四幅画。
沈栖衣推开门。
门槛后青石地板阴凉, 沿着门一路延伸到后方的卧室。
只有灯光亮起来的时候这里才像是住人的地方,其余时候都能直接用来拍摄鬼片。
老宅后方的院子依旧保留着主人最后一次离开时候的模样, 除了打扫卫生和规整, 别人不会碰这里的任何东西。
沈鹿安毛手毛脚乱动的装饰和拿来喝水的杯子已经放回了原位, 不过他暑假时出门逛街买回来的招财猫还摆在博古架上, 金光闪闪和周遭格格不入。
在那只憨态可掬的金色肥猫旁边的是明清时期的玉石摆件,地上摆的半人高花瓶是古董青花瓷, 它蹲在中间眯着眼笑, 只是电量耗尽已经不再摆动那块“招财进宝”的牌子。
“……爷爷没事, 不用回来, 嗯,你读你的书就好。”
沈栖衣给招财猫换上新的电池,“老毛病了,不是什么大事, 今天就能醒。”
沈无庸突然昏迷,沈儒沨在通知沈栖衣的时候也通知了另一个儿子,就连楚言珺都收到了消息。
只是因为两人在国外,回国不像沈栖衣那样方便, 因此在还等通知。
沈儒沨的助理预订了两个国家到沪市未来几天内, 每个时间段的头等舱机票, 一旦沈无庸病重, 他们就会立刻启程回国。
哪怕买不到机票, 沈家也会立刻办理手续申请航线让私人飞机去接。
但现在沈无庸没事,也就不用这么兴师动众, 长子贤孙在床前候着等老爷子醒就是了,不用全家到齐。
沈鹿安跟哥哥说话没什么忌讳,“爸他通知沈霖了吗?”
“嗯。”
沈鹿安骂了一声,烦躁道:“我真不知道沈霖到底给他下了什么蛊,都这地步了他为什么还对这傻逼抱有期待?”
沈栖衣拨弄着那只肥猫手里的牌子。
“这有什么还不能理解的,你不是学金融的吗?没学过沉没成本?”
沈栖衣垂眸看着手里的东西,瞳孔清寂无波。
“人在看待一件事情的时候,不仅是看这件事对自己有没有好处,有时候也会考虑自己曾经在这件事上的投入,人脑很少有纯理性或者纯感性,大部分人都是二者同时衡量,沈霖对父亲而言就是一个失败的投资,而他已经在这件事上投入了太多。”
沈鹿安道:“我只知道什么是及时止损和傻逼必死。”
沈栖衣笑了。
“这不是一回事,你这样想,你很喜欢玩一个游戏,嗯,就比如王者,你建了个号,在上面花了很多时间,攒金币攒铭文,充钱买皮肤,辛辛苦苦打战绩,把它变得金光闪闪,谁看了都觉得哇好厉害,但这号特别倒霉,你只要开一把游戏,对面永远超神队友永远超鬼,你说这什么傻逼东西老子不玩了……”
“……哇,哥你在说脏话诶。”
沈鹿安惊叹。
“然后你开了个小号,继续在上面氪金攒英雄攒皮肤,你的新号运气特别好,上线就是赢,你不断连胜,一路上了王者再上了百星还打了国服,你很喜欢你的新号,觉得终于找到了玩游戏的乐趣……但你会把你的旧号给删了吗?”
“……”
“不会的,那上面不仅有你输掉的游戏,还有你在里面花费的时间和金钱,要是游戏公司出了新的皮肤,而你手里又充裕,你在给新号买皮肤的时候还会顺便给老号也买一个,反正你不缺这点钱。”
“……可是哥,人不是游戏账号。”
沈鹿安郁闷道。
“我讨厌沈霖,一想到他做的那些事,简直就像吃饭的时候有苍蝇围着我转,他越对沈霖好,我就越生气……我知道他不只我一个儿子,但我只有这一个爹啊。”
沈鹿安声音渐渐低下来,跟淋湿了雨的小狗一样。
他难得有这种低落的时候。
沈鹿安要是在他面前,沈栖衣都能薅着弟弟的头揉一揉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我也不是让你理解他,然后委屈自己,只是回答你为什么父亲不愿意舍弃沈霖,老实说我也觉得父亲这种优柔寡断的作风挺蠢的,我要是处在他那个位置,生出这种蠢儿子,不掐死他都是我挂念骨肉亲情了,还给他花钱?那破游戏账号也是,给我匹配一堆炸鱼的,我一分钱都不会冲。”
哪怕是骂人,他的声音依旧是平静含笑的,山涧溪流一样清润。
“……你刚刚不还说不会删号吗?”
“鹿安,我说这么多你还不明白吗?父亲是父亲,我们是我们,强求父亲和我们一条战线是不现实的。”
“你看那些小孩,家长不让他们玩游戏,吵急了还想删掉他们的游戏账号,他们也会大吵大闹哭得撕心裂肺,觉得家长太□□,一点都不理解他们。”
他的语调漫不经心。
“分明只玩了几年,还是课后业余打发时间玩的,但还是舍不得,因为这个账号承载了他们一段时间的光阴。”
“对父亲而言沈霖就是这样。”
沈鹿安沉默片刻:“哥,你都不生气吗?我发现你好像从来不会因为这些事生气。”
“生气啊,我这不是在跟你骂人吗,只是没那么严重。”沈栖衣道。
沈鹿安牙疼:“就这也叫骂人?”
“我在这里骂他们再狠,他们能损失什么?当然是做点实际啊。”
沈鹿安无言以对。
想起沈栖衣过往对沈霖好声好气时他还百般不忿,不明白哥哥对他态度那么好做什么。
转眼间沈霖手也废了,钱也没了,绿帽也戴了,亲爹也离心了,男朋友还撕破脸跑了。
啧,也是惨。
沈栖衣悠悠道:“再说了,人有期望才会失望。”
“而我对他们没有期望。”
“所以,他们做什么奇怪的事情我都觉得很正常,就算父亲明天失忆了又抱着沈霖合家欢,还强迫我一起去拍全家福……好吧,那我只能撺掇爷爷把父亲一起丢出去,让他们父子情深手牵手浪迹天涯算了,我想爷爷也受够他了。”
沈鹿安措不及防呛咳了声。
他嘴角抽搐:“你这……态度能别变那么快吗?”
“比起生气我更觉得他们烦,但只要烦不到我头上就好,爸他爱怎么折腾自己就怎么折腾,我不会去阻止,你看他折腾半天,除了把自己气出好歹来还得到了什么,当然,你要是想听我骂他们的话,我可以再陪你骂两句。”
沈栖衣酝酿了下:“你比较想先骂谁?”
沈鹿安郁闷:“算了。”
窗户是开着的,正对着窗外的是一座两层阁楼,藏在沈栖衣卧室的后面,中间隔着一条青石小路,两旁种着无数名贵花种。
郁郁葱葱的藤蔓缠绕着阁楼生长,雕花大门上挂着一把沉重的黄铜锁。
那把锁,从他的手受伤之后,挂上就再也没打开过。
沈栖衣目不斜视经过窗边,把招财猫摆回了博古架上,回身时那阁楼的影子在他瞳孔里一掠而过。
那一瞬间他的瞳孔深邃如古井。
“人都有自己无法割舍的东西,你付出的越多,就会对结果越执着。”
说这话时他声音很轻。
落在屋里,像一缕随风而逝的轻烟。
好像是在说沈儒沨,又好像在说其他。
沈栖衣看着自己的手,不怎么在意地笑了下,“当你想要去拿某种结果的时候,其他的那些,也就不怎么在意了。”
沈鹿安意识到自己说到了某种不该提起的话题,有些不安,“哥……”
他咽了口口水,强行把话题扭了回来,“那现在是怎么个情况,沈霖回来了?”
沈栖衣倏然弯了眼梢,“没有。”
“他回不来了。”
沈鹿安想问他哥做了什么,但想想还是没问,只是确认道:“他还活着吧?”
“你想什么呢,当然活着,只是爸找不到他而已,”沈栖衣轻声笑了笑,“他已经被人藏起来了。”
“……是那边?”沈鹿安心里的不安越发扩大,“哥,你不会玩脱吧?”
他还是有些担忧。
这事要是让爸知道了……这跟沈霖发现容遇给他戴绿帽子有什么区别。
沈栖衣随意道:“玩脱了就玩脱了,要是真玩脱了,你就找个好人家嫁了吧,我弟弟貌美如花,应该不愁。”
沈鹿安:“……你想得美,我才不干,我说了要赖你一辈子。”
沈栖衣眼睛弯得更深,“行,那你就给我做个陪嫁丫鬟,哥哥带你嫁豪门。”
沈鹿安才想起上次那张“玉手照”,对这个神秘嫂子好奇了很久,问了好几次,沈栖衣连个口风都没漏。
想从沈栖衣嘴里撬话太难了,他不想说的时候,就是亲弟弟也问不出来。
知道爷爷没什么大事,他也有了闲心,难得哥哥主动提起,他问道:“那究竟是谁啊?你不说详细的,看看照片总行了吧?”
“不给。”沈栖衣悠哉道。
撩起兴趣又不说,沈鹿安气急败坏:“沈平安,你个小气鬼!我看看能怎么样!”
“嗯,我就是小气。”
沈鹿安知道自己又被哥哥给涮了,思路全被他带着走,东一榔头西一棒,奈何他每件事都感兴趣,注意力被吊得到处跑。
他想起他和哥哥的相处好像一直是这样。
哥哥起个头他就跟着往下跳,也不管底下是不是坑。
当初沈栖衣出国养伤,他跟着出国,两年后沈栖衣回国,他又想跟着回去,但沈栖衣不让,让他跟楚言珺去意大利。
楚言珺的外公在意大利颇有势力,生下兄弟俩后她身体时好时坏,国内糟心事太多,她就一直在国外养病。
直到两个小儿子几次三番被绑架,次子剩一口气送到美国。
她当天飞到了美国,跟丈夫大吵了一架,在那里住了两年。
在那之前沈鹿安一直吃两家饭长大,一会住老宅一会儿住亲妈家,不过总体来说还是跟着亲妈住的多。
被沈霖骚扰过一回后,他连学籍都转到了国外。
沈鹿安在医院又哭又闹,沈栖衣脸色苍白躺床上说你不要哭,你哭的我头疼。
然后沈鹿安就不敢哭了,眼泪汪汪扒在床边不愿意走。
沈栖衣又说我想吃冰淇淋,你去给我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