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 宛如按下快进键。
女人第二个月就能下床走动了,谢倾从女人的口中得知了那个孩子的名字。
沈栖衣。
普通孩子七个月时就能牙牙学语,说一些简单的叠词。但沈栖衣从不开口, 他母亲和父亲一起去逗他,他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不叫爸爸也不叫妈妈。
女人有些担心:“孩子怎么都不说话?平日里也从不哭闹,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男人也满怀忧虑。
他们有过一次养育孩子的经验, 知道这样的情况绝不正常。
两人找来医生给他做检查, 结果显示一切正常。
他会说话,只是不愿意开口。
两岁时, 沈栖衣坐在床上安静地摆弄积木, 保姆短暂离开去冲奶粉。
谢倾站在床边看着他。
沈栖衣穿着他母亲给他准备的小衣服, 纯白色, 柔软的像是云朵,垂着脑袋玩玩具的模样活像一颗毛茸茸的黑色芝麻汤圆。
谢倾不知道自己能去哪,索性就留在了这里,竟然也一直看着这个婴儿长到这么大了。
他脑海内思绪万千, 末了轻笑了声。
就在这时,沈栖衣抬起头,深黑的眸子精准从空气里捕捉到他的站位。
“你究竟是谁?”
童稚的嗓音软糯,却丝毫不减冷意。
要是让他那对一直担心他的父母听到, 怕是要高兴地哭出来。
谢倾一直不知道沈栖衣究竟能不能看见他, 除了初见时那一眼, 沈栖衣再也没表现出过注意到他的反应。
他不清楚自己这样究竟算什么。
他碰不到人, 无法把声音传递出去, 甚至无法看清这个世界。
就像一抹孤魂野鬼。
传说中孩子的心灵最为纯洁,眼睛还未经过世俗污染, 可以看到成年人看不到的东西。
谢倾想可能是他当时刚出生,眼睛格外明亮,所以在那一瞬间捕捉到了他,随着年岁渐长,或者别的原因,已经无法再看见他了。
他心里有些失落。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这样持续多久,如果一直无法解决,沈栖衣就是这个世界唯一可能看见过他的人,要是连他也不再注意他,那他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就彻底断了。
不过,就算只有一眼,也算是见过了吧。
只是有些遗憾,沈栖衣看到他的时候实在太小了,不会说话也不记事,这么久过去,大概已经把他忘了吧。
现在他知道了,沈栖衣能看见他,只是从来不说,不和父母保姆说他的存在,也从不和他说话。
他早就发现,这个孩子身上有种超越了年龄的冷静,或者用冷漠来形容更恰当。
沈栖衣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喜欢,比他这个漂浮无根的孤魂野鬼还要无所谓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冷眼旁观着一切。
“你在跟我说话吗?”
从知道自己再怎么说话别人也听不到之后,谢倾就没有再尝试说话。
他本就话少,面前还有个话更少的沈栖衣,两人沉默相对了整整两年,这还是他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出声。
“我大概是鬼吧。”
他说的轻巧,也没什么怨恨,不像普通野鬼一样,满怀执念才停留在人间不走。
相比起传说中那些鬼怪来,谢倾就像一阵风。
谢倾问他:“我是鬼的话,你会怕我吗?”
沈栖衣没有回答,也不再看他,继续摆弄他那堆积木,他又不说话了。
保姆从外面进来,沈栖衣接过奶瓶安静地喝,不需要人哄也不需要人抱,雪白的脸颊被奶嘴撑得鼓起,喝饱了就把奶瓶递回去。
保姆把他嘴边的奶渍擦掉,又夸他两句真乖,拎着还剩小半瓶的奶粉出去了。
转眼进了第三年。
沈栖衣还是不说话,不和任何人说话,还把自己身边这个自称是鬼的家伙视作了空气。
他父母急坏了。
可再怎么检查,沈栖衣的身体都没问题,他是可以说话的。
既然不是身体缺了什么功能,那就是其他地方出了毛病。
家庭医生一连给沈栖衣体检了十几次,委婉地建议他们找个心理医生来给小少爷看看。
走投无路的沈家夫妇只能再一次尝试。
心理医生很快就位,为了不刺激到病人的精神状态,也为了方便诊断,把地点定在了沈栖衣的卧室。
心理医生进门的时候,谢倾听到他小声嘀咕:“这地方怎么跟鬼屋一样?把孩子放在这种地方单独居住,难怪会出心理问题,”
见到沈栖衣以后,他更害怕了。
这个孩子比整栋宅子还诡异,那黑梭梭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人的时候,无端让人心里一寒。
他坐在锦被堆里,抿着小嘴摆弄他新得的九连环,没一会儿就成功解开。
心理医生硬着头皮问了他几个问题。
沈栖衣拿起新一副九连环,看了一眼就开始解,无论心理医生笑得多么亲切让人放松紧惕,问的问题再斟酌不戳他痛点,都没有丝毫要开口的意思。
患者极度不配合,心理医生也无奈,临走的时候只能大致说了自己的猜测。
他怀疑这个孩子天生有点自闭症。
智商上倒是蛮高的样子,那九连环一解一个准。
谢倾问:“你明明会说话,为什么不说呢?”
沈栖衣眼珠子移到他身上,在他眼里谢倾就是一团会流动的白色雾气,他也是花了一段时间才确定这是个能沟通的生物。
他手里动作停下,“你也会说话,你为什么不说?”
谢倾说:“他们听不见我说话,只有你听得见。”
而沈栖衣不愿意和他说话。
沈栖衣照旧没有回答,也没有再看他。
好像刚才的问题只是一时兴起。
到了四岁,沈栖衣个头窜过了一米一。
他开始出门,但不会走太远,身后也会跟着保姆,就在沈家内部走动。
有一天他逛到了犬舍,看着被拴在院子里的狗,眼里涌出点兴趣。
谢倾跟着他看去。
被拴在里面的狗足有十好几条,其中一条黑狗格外凶悍,伤疤横过半张脸。
不知怎的,他脑海里突然出现一句带笑的话。
“别说亲人,它长的像是能吃人。”
声音有点熟悉,但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听到过。
沈栖衣走进去。
凶狠恶煞的大黑狗不顾脖子上的链子,朝他扑咬而去。
一旁负责看管犬舍的人忙解释说这条狗以前被人打过,有狂躁症,让他不要靠近。
在一声比一声凶残的怒吠下,沈栖衣非但没走,还在狗面前蹲了下来,头也不回地打了个手势。
跟在他身边的保姆会意,忙吩咐:“你们把它按住。”
在狗恨不得吃人的眼神中,沈栖衣强行摸了狗头,唇边弯起一点小小的弧度。
五岁时,他的父母在家里举办各种展览。
他的双胞胎弟弟东看看西摸摸,十秒钟心动了二十次,他却全然不感兴趣。
直到他母亲在家里开了一场音乐会。
谢倾看到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不再是冷漠厌世,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好像装了星星,连带着整张阴郁的脸都变得明亮起来。
谢倾把“生前”的事忘的一干二净,但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应该也会弹钢琴。
谢倾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和沈栖衣的共同话语。
他还是想和这个孩子和睦相处,不然的话,他要是被困几十年,还能和谁说话呢?
总不能让沈栖衣一直把他当空气。
很快崭新的钢琴运了进来,就放在沈栖衣卧室隔壁的阁楼上。
那是一架立式钢琴,从制作钢琴的顶级品牌量身定做,光是选取的木材价格就超过了七位数,琴键上方用金粉龙飞凤舞地写了沈栖衣的名字,放在阁楼二楼上,漂亮高贵得像是一位王子。
谢倾久久凝望着那架钢琴。
直到沈栖衣上楼来,他才从奇怪的悸动里回过神。
沈家请来的钢琴老师坐在一旁,依旧是模糊看不清人脸。
沈栖衣上手的速度快得让人震惊,在碰到钢琴的瞬间,那双手就像是被赋予了魔力。
老师上完课离开的时候都还没能回过神来。
阁楼里只剩下沈栖衣还在一遍遍练习。
这件新玩具比九连环更合他的心意,他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窗外的蔷薇盛放,从木窗边探进两个含苞待放的粉色花苞。
谢倾走上前,把手放在琴键上。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这次他的手没有从上面直接穿过去。
他猜对了,除了沈栖衣,他还能碰到钢琴。
沈栖衣非常讨厌别人不经同意触碰自己的东西,顿时冷下脸。
“滚……”
他还没骂完,那十根从云雾里探出的修长的手指在他的眼前轻巧地动起来。
是他之前在音乐会上听到的曲子。
技巧之娴熟,远不是刚学了一天的沈栖衣可比,就连刚才那位老师也远远不如。
沈栖衣仰起头看着他,“你会弹钢琴?”
谢倾颔首。
沈栖衣说:“你教我。”
完全不是请求或者商量式的语气,平淡的好像居高临下的命令。
谢倾:“好。”
沈栖衣让人辞退了那位老师,别人只以为他三分钟热度不想学了,也没多想。
他开始成天泡在阁楼里。
保姆来给他送饭,沈栖衣不理会,饭菜放冷了也没动一口,直到饿得受不了了才会想起来吃饭。
到了深夜也不走,趴在钢琴上就睡着了。
保姆想把他抱回去,不小心惊醒了他,第二天他提前锁了门。
保姆没办法,叫来他的父母,可他父母也拿他没办法。
无论是温柔劝哄还是严厉训斥,沈栖衣一律当耳旁风。
偏偏还有心理医生的诊断和叮嘱,不能刺激病人,他父母也不敢太逼迫他。
不到一个月,他把自己折腾的昏了过去。
沈氏夫妇急忙叫来医生检查输液。
本来还想规劝他注意身体,可沈栖衣病好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又回了那间屋子。
谢倾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但他看着沈栖衣一天天消瘦下去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你该吃饭了。”
沈栖衣说:“闭嘴。”
“不要睡在这里,会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