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席卷了整个京城的风雪足足持续了一个周, 才终于放晴。
京城道路两侧随处可见堆积的雪。
张景澈坐在路边,看着天空飘落的雪花,过了许久都没眨眼。
他想过事情可能会败露, 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考完期末考试回到家时,提前结束了旅游的父亲已经坐在客厅里等他。
旁边的沙发上坐着他的几个兄弟, 就连半年前去阿尔卑斯山玩滑雪摔断腿、常年不着家的三哥, 都带着妻子谢珞坐在一旁。
俨然三堂会审的架势。
客厅里缭绕不散的烟味让张景澈笑容梢歇。
他父亲过了中年就开始养身, 人到知天命的年纪, 平日里还保持着严格的饮食管理和定时健身,丝毫不显得老态, 这会儿却一根接着一根烟抽。
男人身上度假时穿的米白色休闲服还没换, 脚边放着行李箱, 见他进来, 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开门见山,语气冷淡地让他交代,为什么要偷盗公司的重要招标文件给对手公司。
张景澈从冰天雪地里走进家门, 手脚都还没回暖,就再次跌进了冰窖。
——为什么要偷盗公司的重要招标文件给对手公司?
他又没做过,他怎么知道?
但他看着父亲冷漠的眼神,瞬间明白了一切。
他父亲不是要他解释, 只是想找个借口给他定罪, 把他去讨好谢家, 平息谢家的怒火。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谢家已经发现了他的所作所为, 并且立刻向他家里施压。
不需要问一问他事情真假,也不需要听他解释, 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下了决定,要把他赶出家门。
虽然早就知道这个家里没有丝毫骨肉亲情,这一刻,他还是感到了齿冷。
他那愚蠢的大哥立刻跳了起来,义正言辞地指着他,二哥也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张景澈冷眼看着他们作态。
这些人眼里的兴奋都快要溢出来了。
那副迫不及待打压他,恨不得就此让他跌落谷底再也翻不了身,好不能跟他们竞争的嘴脸简直恶心的让人作呕。
张景澈过去从没把这样的蠢货放在眼里,三哥又一门心思到处旅游,父亲一向更倾向于让他继承家业,对他寄予厚望。
但是在谢家面前,再厚望也无济于事。
一切都毁了。
张景澈抬手蒙住脸。
简直像是失心疯了一样。
明明搬出去的时候已经想好了要放弃,但又怎么可能真的甘心呢。
他从小在冰冷毫无温情的家庭里成长起来,父亲只在乎他能不能给家族带来好处,母亲只在乎他能不能比几个哥哥优秀,帮她坐稳张家主母的位置,几个哥哥要么是一心把他当成假想敌,要么是完全不在乎这些事……
没有人给过他关心。
直到走进那间寝室,推开门,他见到了自己靠在扶梯边的室友。
很高挑的少年,罕见地留着一头长发,穿着白T恤和浅色牛仔裤,一手撑着桌子,手腕线条漂亮极了,靠在桌子边刷手机,手边搁着一杯柠檬茶,头也不抬地说:“周哥,中午去吃什么?”
给他铺床的青年擦了把汗,清隽的脸上浮现出无奈,“食堂吧,去看看你学校的伙食怎么样。”
“食堂啊……也行吧。”
大概是注意到有新人进门,少年朝门边看来。
张景澈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下手指。
很难有人在看沈栖衣的第一眼不被他的脸吸引。
但他看沈栖衣的时候,吸引到他不是那张秾丽美颜的脸,而是那人身上和他如出一辙的同类气息。
四目相接的时候,他看到沈栖衣唇边的笑容明显变深了。
不是愉快,而是感兴趣。
同类之间彼此吸引就是这么简单。
张景澈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在黑暗里生活了太久,在冰河边独自行走,如履薄冰,乍一见到同类,简直如同在雪地里找到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
快被冻死的人怎么会在意自己被烧伤。
他拒绝了家里给他安排的住处,选择了从未住过的学生公寓,和几个不认识的人一起挤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
他了解自己,警惕心强,不会容易接纳别人进入自己的生活。
所以他选择了徐徐图之。
然而他没想到,只是晚了一步告白,就永远失去了诉说爱意的机会。
他了解沈栖衣也了解顾沢,知道他们不可能长久。
他以为他可以等到沈栖衣和顾沢分手。
但他没想到,走了一个顾沢,又来了个谢倾。
都要跟他抢。
他心底的黑暗铺天盖地。
这些人,每一个都比他出身更好,容貌更出色,拥有父母无条件的宠爱和器重,占尽了一切的好处,还要跟他抢喜欢的人。
那场不欢而散的生日聚会后,他告诉自己该放弃了。
但他怎么做的到呢。
再多的心理暗示都说服不了自己不去在意。
他一遍遍地问自己。
凭什么呢?
顾沢是做错了事,所以再也得不到原谅,但他呢?在那件事之前,他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沈栖衣吗?为什么就不能看看他呢?
是他不够好看?还是他不够有钱?
张景澈想不到原因。
再后来,他谢倾在社交平台上公开地宣布男朋友,那瞬间他差点没能站稳,嫉妒的毒液一点点腐蚀了他的心脏。
听到谢珞在花园里和时清欢打电话时,他心里萌生出了一个疯狂而大胆的想法。
为什么不除掉谢倾呢?
没了这个人,他不就有机会了吗?
好像老天都在帮他,出考场时,他慢了沈栖衣一步下楼梯,看到不远处站着的顾沢。
顾沢去找了沈栖衣,以他那个脑子,除了激化矛盾什么也不会,两人的关系必然正处于紧绷状态。
心底的欲念疯狂生长。
除掉谢倾,先嫁祸给顾沢,等谢灏去查,也只会查到谢隆那里。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输红了眼的赌徒,死死握着最后一块砝码,明知道很大可能会输,但还是选择了把它压上赌桌。
最后果不其然,输的一败涂地。
张景澈拨通了那个电话。
上次通话还是在几个月前,他下课路过食堂,问沈栖衣要不要替他带一份午饭,那时他还没想到,那会成为他们的最后一次通话。
电话接通,对面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是我。”
“有事吗?”
一如既往清润如雨落石阶的嗓音。
张景澈眼里进了雪,眨了下眼才开口:“我父亲把我赶出家门了。”
“……”
“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喜欢我了,哪怕是朋友那样的喜欢?”
“是。”
“以前……”
“以前也没喜欢过。”
张景澈喉咙里尝到了血腥味,他无声地笑了两声,到现在他还是想勉强维持住体面,不要让自己太狼狈,“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张景澈,你不是早就知道吗?”沈栖衣轻声道,“我们是同一种人。”
“——我们永远不会在不确定安全与否的时候,投入全部去喜欢一个人。”
他没有嘲讽的意思,但张景澈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
什么徐徐图之,什么不能急躁,都是自欺欺人的。
他只是想先确定沈栖衣的心意。
在这一点上,他不仅比不上谢倾,连顾沢都比不上,顾沢还敢站在沈栖衣面前,但他连当面说喜欢都不敢。
他在等沈栖衣主动。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是他喜欢沈栖衣,又不是沈栖衣喜欢他。
沈栖衣的心防比他重了太多。
他向往真爱与自由。
浪子回头对他而言他毫无意义。
他钟爱唯一纯白的茉莉,而非烂泥里长出的花。
“其实顾沢该庆幸我不喜欢他的,要是他不喜欢我,还骗我喜欢上他,那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他一定会属于我,从身到心全部属于我,得不到我就会不择手段去抢,禁锢他的自由,剥夺他的所有选择的权利,打压他,驯服他,毫无理智,罔顾道德,让他彻底变成我的狗。”
“我想要一个人爱我,从前只爱我,以后也只爱我,一辈子只属于过我,纯白的,绝对的,唯一的,彻底的,毫无保留,至死方休。”
电话里传来的嗓音轻柔让人不寒而栗。
张景澈沉默了很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喜欢你?”
“那是你自己的事。”
原来真的知道啊……也是,喜欢沈栖衣的人那么多,他见惯了别人的爱恋,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以前上学时有小姑娘来到他面前,双颊羞红,小皮鞋不好意思地碾着地面,不需要张口他也知道她想说什么。
他只是不想说。
不回应就是拒绝,同在一个屋檐下,他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堪。
不是没有察觉到,而是一直不愿去想这个可能。
他父亲说他头脑精明,也有人说他精于算计,唯独在这件事上,他选择自欺欺人。
但再怎么欺骗自己,真相也还是那样。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
他以为藏起那封邀请函,就能留下他。
但他没想到,没有那封信,也没能阻止他奔赴月亮。
是他卑劣。
现在也该付出代价了。
……
顾温华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笑脸。
“天戚兄,还是你们厉害啊。一出手就不同凡响,这几天下来,那沈儒沨都睡不着了吧?”
沈天戚摆摆手,“哪里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