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纵从父亲的书房里出来, 坐在小楼前的台阶上,手肘搭着膝盖,唇角向下抿, 难得没有平日的张扬。
沈栖衣是他朋友,沈家出了事, 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
他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回了京城, 连见沈栖衣一面都见不到, 打电话过去也只得到了“没事”、“不用担心”这种模棱两可的安抚。
他去问其他人, 其他人也不知道更多。
他想向家里求助,话还没说完, 家里的叔伯就严厉地训斥了他, 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
“你是他什么人, 一个朋友!他家出事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男朋友是谁,人谢家都没表示,你这么急做什么?”
三叔也语重心长劝道:“还有你看他其他那些朋友,有哪个跳出来说要帮他的吗?人家都知道明哲保身, 就你傻乎乎往上凑!”
二叔骂累了,喝口水,缓和了语气。
“平日里你帮帮朋友的忙,教训几个不入流的人, 那也就算了, 我们也没说你什么, 但那是顾家, 我们加入进去, 就是在得罪人,好端端的给自己树敌, 你在想些什么,你还知道自己姓景吗?”
他母亲和婶娘们也都露出责备的神色,觉得他不懂事。
景纵不可置信地红了眼,“那以前我住人家家里那么多年,你们怎么不说我姓景呢?”
二叔冷哼道:“我们家是养不起你吗?不是你自己非要住人家家里的?你爹就带你去了一趟,谁知你一去就不走,还好意思说。”
景纵狠狠咬住牙,眼神有些冷,心里更是一阵阵心寒,窗外的风直接吹进了骨缝里。
平时就是千好万好,乐得交个朋友,一出事就避之不及。
果然是世家的生存之道。
可以少一个朋友,但不能多一个敌人,还是一个势均力敌的敌人。
他一个个看过去,目光了然又讥诮。
几个长辈被他看得躲开了目光。
谢孙顾景,说起来,他们家确实要稍逊色于顾家。
这事不是不能帮,他们和沈家关系一向交好,这时候施于援手,不啻于雪中送炭,双方关系更稳固,将来自有回报。
但他们求稳惯了,不想选这刀口舔血的独木桥。
况且景家真正的主人是景纵的父亲,他们的大哥。
那位一早就发来了指示。
这件事,景家不参与。
所以,无论景纵怎么闹腾,他们都不能松口。
景纵走投无路,找到大哥。
大哥也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小六,不是我不想帮你,但这件事水太深了,我们搅和进去没好处,你乖,想要什么大哥给你买,这事你就别管了。”
景纵彻底心灰意冷。
他出了大哥的公司,没有回家,直接买了机票想回沪市,含恨地想,就算帮不上什么忙,他陪着朋友总行了吧。
过安检口时,他接到了他父亲的电话。
景谌少年从军,多年来极少回家,连过年也选择了留在军队,向来作风强硬,一身军人的威严,把儿子当兵训,几个子女都不敢亲近这个父亲。
景纵也怕爹,但还是梗着脖子:“爸,他们给你打电话了是吧,我没事,不用找我,你也别管,就当今年我不回家过了。”
电话里男人的嗓音低沉而平静。
“我不是要阻止你做什么,你有你的朋友,他出事了,你想帮他,这没什么大不了。”
景纵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反应过来。
他父亲这能这样说,是因为他只是家中的幼子,本人又还在上学,能力有限。
既无法代表家族,也无法做什么实际上的事情,就像深海里的一条小鱼,用力翻腾也折腾不出什么浪花来。
所以他父亲压根不用在意他的意图。
景纵不由羞恼,又有一种由心而生的无力。
脱离了家族,他确实什么都不是。
他以前从未有这样的觉悟,因为家人把他保护的太好,上面有父亲叔伯,还有几个哥哥,从不需要他做什么。
离了家,又有朋友。
他在沈家住了那么多年,从没有过寄人篱下的感觉,除了本人性格大大咧咧不见外,也是因为沈栖衣的纵容,他那几年比在家中过的还要自由舒服。
抛开友谊不说,他承了情,就不能袖手旁观。
景谌道:“但你想过没有,你以什么立场帮他呢?”
景纵毫不犹豫地说:“朋友。”
“我看你不只是把他当朋友吧。”景谌的语气依旧淡然。
景纵有些慌乱,张了张口:“爸,我……”
景谌淡淡道:“这么说吧,小六,他要是答应和你在一起,那我二话不说,就算会损失家族利益,我也答应你,全力以赴帮他,但你觉得他会答应吗?”
景纵更说不出话来。
“或者这样,你给我一句话,我现在就联系沈家,向他们提亲,那边一答应,我就立刻让人调动资源对付顾温华,让他抽不出手,怎么样?剩个沈天戚,沈儒沨总能收拾了吧?”
景纵下意识摇头,“不行,这是趁火打劫,我不能这么做……”
“那这件事就没什么好商量的了。”
景家的老宅是一座庄园,坐落在半山腰上,景致极好,他父亲的书房前种了一片梅林,他还在家的时候,常在冬日里煮一壶茶,赏雪赏梅。
景纵想起很久之前。
那时他跟着父亲去沈家做客,中间一帮大人叙旧谈事。
八岁的男孩是什么样呢?不说跟泼猴一样,那也是绝对安静不下来的,最活泼好动的时候,人憎狗嫌到极点。
他坐不住,偷偷跑出去玩,也不怯生,半点没有这是在别人家的意识,对这和京城四合院相似又不同的宅子十分好奇,前院后院地乱跑,就这样路过了沈家大宅的后院。
沈家大宅完全按着苏式园林建,亭台楼阁,莲花水榭,随便取一角都是难得的雅景。
他跨过雕花白石洞门时,被满院子的粉白莲花惊了惊,只觉得书本上写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果然是真的。
微风一送,扑鼻清香。
他忍不住驻足打量。
这一看,就看到莲花池对面的水榭里竟然有人,坐着水榭边的红漆长椅上。
那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子,坐在木制长廊边看书,眼睫安静低垂,侧脸漂亮极了,好像什么精致的瓷器,白皙柔嫩的指压着书,伴着满园浮动的莲香一页页翻动,娴雅文静得让人好像见到了古时候书香门第大宅院里的千金小姐。
他傻傻地想,这南方的姑娘就是不一样,跟水做的一样。
就是头发剪的有点短,留长了多好看,像那个什么……小家碧玉?
景纵从小深受家里长辈的封建荼毒,小时候跟长辈出门走亲访友的时候,经常被长辈指着亲戚家的小姑娘打趣,问他喜不喜欢,喜欢就带回去给他做童养媳。
景纵那会儿一心只想征服星辰大海,童养媳这种事听着就非常不酷,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引得满堂大笑。
小姑娘也呸他,说谁喜欢这种小矮子。
长辈笑得更欢。
景纵被午后的阳光晒得小脸微红,突然觉得有个童养媳也不错,晕乎乎地想,要不回去之后就跟母亲说,他就要这一个了。
他满脑子都是要找母亲怎么说,鬼使神差没挪步,就那么站在莲花池边看那小姑娘看书,看了半个多小时。
直到沈家的佣人来找,才得知了那就是沈家的二少爷。
不是什么小姑娘。
景纵一腔情思当场碎了个稀里哗啦。
两人正式认识后,他一开始还别扭,后来才知道,这人哪是什么水做的啊,脾气之古怪,就像是个冷硬的石头。
他被激起了性子,非要攀登这座冰山。
男的当不成童养媳,还能当朋友啊。
他景小爷还从来没被人拒绝过!
事实很快给了他教训,他这次还真就踢到铁板了,无论他怎么做,沈栖衣依旧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半点不搭理他。
他厚着脸皮跟父亲撒泼打滚,非要在沈家住下,打算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结果是把自己丢进了冰箱冷冻室。
后来沈栖衣受伤出了国,再回来时已经是两年后。
景纵第一眼差点没认出他。
沈栖衣完全变了个人一般,再不是过去万事不闻的冷漠,无论什么时候唇畔都会带着一抹笑,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完全无视他,在他说话时,偶尔还会侧眸看过来,应和他两句。
就好像从万载寒冰化成了一杯温开水,永远不惊不躁。
现在想起来,他就没见过沈栖衣情绪起伏的模样,无论是高兴的还是生气的,以前还能看到点不耐烦和无语,到后面,连这点情绪都再也不见。
再后来他和沈栖衣上了一个初中,在那里又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
青春期那会儿,男生都躁动得不得了,平时翻墙去上网,周末整天整天泡在家里打高价从国外买来的最新版正版游戏,在激烈的枪战里放声欢呼。
再不然就约着一起出去打球,篮球足球高尔夫台球,他们几个都是行家。
或者偷偷开了家里的游艇出海冲浪,背着家长跑国外去看球赛,早恋谈恋爱,泡吧喝酒……
反正家长不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偏要干什么。
而且,由于家里有钱,这帮混小子往往比普通家庭的孩子玩的更出格,一个个脾气坏得不得了,个个拽的二五八万,拿嘴毒当个性。
上初中那会儿,这帮子纨绔不学无术到极点,成绩稀烂到什么程度,上高中全靠爹,上大学全靠家庭教师头悬梁锥刺股的督促,要不是家里有钱,他们通通都得滚去工地搬砖。
唯独沈栖衣,还是那副温温淡淡的模样,半点不受周围环境和人的影响。
他这人就好像没有所谓的叛逆期,永远克制,永远从容。
别说他们,就连几家家长都惊叹。
沈家这个小少爷,小小年纪,就俨然已经有了世家公子的风范。
难得的是,他在讨家长们喜欢的同时,也不会让这些自小被家里长辈捧着宠着长大,挑剔又难伺候的混少爷们反感。
沈栖衣从不旷课,他们就趁周末拖着沈栖衣去打球。
沈栖衣到地方之后,施施然一坐,就拎出本书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