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本就阴冷的宅子更没有人气了。
屋檐滴水成冰, 檐下盆栽枯了好几盆,估计要等到来年回春才会重新抽枝发芽。
过往佣人都竭力放轻了脚步,不发出任何声响。
沈儒沨在堂屋里坐了一天。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 脑子里空荡荡的,有种很深的怅然。
吃过早饭, 他沿着沈家走了一圈, 看那满园残荷, 看挂着冰棱的青灰屋檐, 最后不知怎的走到了沈栖衣住的地方,让人开了门, 走了进去。
他对这个地方很熟悉。
沈栖衣很小就不跟父母一起住, 自己搬到了这里, 由专人照顾, 身边有保姆有专门有家庭教师,专门看儿科的家庭医生,甚至还有心理医生。
说起来也算热闹,但他还是放心不下。
和常年住在老宅的次子不同, 在回家这方面,他和幼子更有话题,他和沈鹿安都不喜欢这个地方,也不常回家。
父亲总是坐在高高的扶手椅里, 神情莫测地看着他, 周身萦绕的气息莫名让他胆寒。
他亲近不得, 连靠近都不得。
如果不是必要, 他一年到头都不愿意回来一次。
但他不放心儿子, 妻子远在国外,很久才能回来一趟, 他总觉得自己该多做点什么,所以偶尔也会硬着头皮回来看看。
沈栖衣屋子里的东西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好像从住进来就没变过,处处奢靡,和这栋老宅一样,散发着阴冷而腐朽的气息。
沈儒沨回身的时候,被一抹金色晃了下眼。
定睛一看,发现是架子上一个摆件。
肥嘟嘟的招财猫笑容可掬望着他。
在晦暗的光线和博古架的背景下,这笑容本该是恐怖的,可沈儒沨认识这东西。
暑假时沈鹿安回来一趟,有天出去,兴冲冲抱着这东西回来,喊着他哥,说他中了个什么奖还是怎么,得了这么个小东西,要放他哥屋里给他哥辟邪。
进屋的时候撞上他和老爷子,那兴奋的笑容瞬间就淡了,规规矩矩站定了问好。
“爷爷,爸……”
明明只是半年前的事,现在想来,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出了卧室,让人开了后面的阁楼。
十几年没人进来过,阁楼里灰尘很重,木板腐朽,散发出呛人的霉味,一脚踩上去,就是一声咔嚓。
他站在门口没进去。
光影从雕花木窗透入,满室灰尘纷飞。
蒙着防尘布的家具仿佛是灵堂上蒙着白帆的棺材。
他看着看着,无端怅然若失。
今天傍晚,还在公司里的老员工偷偷摸摸给他打电话,告知了他一个“喜讯”。
他本该感到狂喜的。
沈天戚恶人恶报,现在自食恶果。
他该狂喜的。
但他竟然没感觉到多少喜悦。
也没多少意外。
他糊涂一辈子,被父亲嫌弃,被大儿子厌烦,被对手当面贬低讥讽,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蠢。
临到头,头脑反而清醒了。
但他还是不明白啊……
他真的就失败到了这个地步吗?
让他的儿子,就这么一个个的……背离了他而去。
“先生,老爷醒了。”管家出现在不远处,半低着头出声。
沈儒沨回神,“是吗?”
“还有,少爷回来了。”管家说。
沈儒沨定定看着他。
傍晚天幕下,青靛色从天蔓延到地上,十几年前就开始服务于沈家的管家站在两栋屋子中间的路上,神情自始至终都是冷静麻木的,仿佛主家这一天的动荡都和他无关。
是啊,确实和他无关,就算沈家没了,人家还能重新找工作,又不是和他家绑死了。
可沈儒沨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沈栖衣能控制那些人……沪市这些家族,本该和他更亲近的楚家,还有京城的家族,甚至海外的公司说不定也和他有关。
那他能不能……也控制老宅的人呢?
他身边究竟被渗透了多少?
过了许久,沈儒沨才抬步,朝外面走去。
路过管家时,他忽然出声:“你在沈家工作,也有十几年了吧?”
“先生,已经有十六年了。”
“你当初是为什么来到沈家的来着?”
管家抬起头,露出一张岁月洗礼过后的面容,恍惚还能看到年轻时的端庄俊美,“我大学学的是心理学专业,年轻时,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医生。”
沈儒沨神情微动,不动声色看着他。
管家微笑:“我的父辈也曾经在沈家工作过,在我之前,是我父亲在为沈家服务,后来他老了,我重新读了大学,考了这方面的证书,接替了他的职务。”
他又重新低下头,嗓音温淡如白水。
“十六年前,我曾经受聘为少爷治疗,在他身边待过一段时间。”
“我是那时候来到沈家的。”
……
心理医生……
一墙之隔的地方,谢倾长指端着甜白瓷茶杯,站在窗边,透过氤氲的茶水白雾和雕花木窗,望着窗外交谈的两人。
他没见过沈栖衣身边多少人,只从各种途径得知了这些人的存在,所以做梦时总是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沈栖衣也没跟他细说过这些人的性格,他的梦自动补圆了细节。
在设想这个医生时,他自动代入了他所熟知的、沈栖衣室友的性格。
但梦和现实有差距,真人原来是这样……
还没正式跟父母介绍过男朋友,这个时机也不恰当。
沈栖衣把男朋友安置在自己的房间里,让人好茶好水的伺候着,东西随便他翻看,站累了桌子凳子床任他选择。
让管家把人领走后,自己在堂屋里等沈儒沨。
屋外传来脚步声。
沈栖衣没让人开灯,屋内光线不甚明亮。
门口光线一暗,父子俩隔着半明半昧的光线对视。
刹那间仿佛穿越了时光。
沈儒沨目光复杂,看着尽头那把椅子上端坐的儿子,好似每次回家时,看到父亲,也是那样,坐在那里,远远地投过目光来。
“母亲他们还有一会儿到,父亲先坐一会吧。”沈栖衣唇边笑意依旧,“听说爷爷醒了,等会儿我们一起去见爷爷。”
“你母亲前段时间才检查过了,她身体不好,你怎么能让她……”
沈儒沨皱眉。
沈栖衣温声,“母亲很好,她之前那份身体检查报告是我让人作假出来的。”
沈儒沨仓促地掐住手指,惨笑一声,“原来这也是你安排好的,好,好好好。”
他在沈栖衣对面坐下,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声音低低地在屋内回响,嗓音疲惫:
“你算计我,算计你爷爷,算计沈天戚,原来……连你母亲都没放过吗?”
沈栖衣没有解释,只是温声道:“母亲还有一会儿就到了,有什么问题,等会儿我们一起去见爷爷,父亲可以随便问。”
楚言珺是在半小时后到的。
楚言珺穿了一身深色大衣,风尘仆仆,深沉的颜色把她眉眼压得沉郁了几分,不见几个月前的明媚。
沈栖衣起身,轻声道:“母亲。”
楚言珺点点头,又看向丈夫。
夫妻俩接近一年没见,这一眼颇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沈儒沨抿唇,蓦地想起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事,被人打压的还不了手,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嘲笑他无能,脸上火辣辣的疼,竟然有些无颜见自己的妻子。
“言珺……”
楚言珺叹了口气。
她早劝丈夫不要去掺和这些事,但有些事不是沈儒沨逃避就能避免的。
楚言珺道:“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吧。”
沈儒沨梦醒般,狼狈地闭了嘴,掩饰性点点头。
晚了楚言珺一步进屋的沈鹿安也跟了进来,进门先狠瞪了沈栖衣一眼。
这个人……做事从来不跟他商量就算了,有危险也不跟他说。
一言不发把他打发到了母亲那边,用的还是母亲那份假的体检单,结果母亲气色红润什么事都没有,在护工的照顾下,远离了一切纷扰,反而是国内翻天覆地。
别跟他说没什么事,不然沈栖衣把商时序给他送过去干嘛?
沈栖衣把商时序带在身边是什么用意,在威胁谁,他还能不知道吗?
人心易变,无非是防着周遇反水而已。
沈鹿安对这个哥哥的占有欲强到就连顾沢都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当初在京市还曾疑惑过。
要不是知道内情,他能放任这么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女生跟他抢哥哥?
还有之前转到他名下的,沈家的一半财产……
这世界上的事,就是十拿九稳,也还有个万一。
沈栖衣这么做,不就是想说,就算他失败了,赌输了,一败涂地,有那一半财产和商时序,他和楚言珺还能过好日子。
只要他们不回国,在意大利,有楚言珺外公和几个表兄弟照顾,将来不会受任何影响。
混球!
沈鹿安恨不得拿他哥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