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贵女难为

夜色寂寥,圆月高悬,银白温柔的星光璀璨绚烂。

雍和殿安宁一片。

祁峟一个人侧卧在酸枝木贵妃椅上,纯白无暇的兔毛靠枕绵软舒适,透气又美观。

厚厚的一叠试卷分门别类地摆放。

有几份答卷格外出彩,从立意、深度、到用典、写作手法,无一不精彩绝妙。

便是不那么拔尖的考生,所作文章也不乏可圈可点之处。

点谁为状元,祁峟很是费了些心神。

他左右对比,细致无比地评估三份答卷。

书法,楷书周正,行书流畅,隶书圆润饱满,都不错,各具特色,各有各的风采。

文体,诗词均有、以赋为主,俱是洋洋洒洒,文不加点。

议事角度却大相庭径,考生一号,字字句句,届是百姓农事。从不违农时、不竭泽而渔、不过渡垦荒烧林、到改良农技农具、筛选粮种、因地制宜,详细无比地阐述了“农富以国强”的论点,可操作性极高。

考生二号最出彩的答案是针对“吏治”的看法,其人强调:“应对官吏的政绩作定期考核,陟罚臧否,应以政绩为依据,不得以年岁为衡量标准。

权力的运转宜受监督,监察官与被监察官不得相知相熟……,中央巡视地方理应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其人正直清廉、不畏权威的美好品质让人欣慰。

考生三号则试图论证“百业共兴,技精人专则国强可期。”很是直白大胆地鞭笞“人分三六九等、技分三教九流”的世俗偏见,主张公平、平等、理想的劳动工作环境。从稳婆、媒婆、裁缝、郎中、农夫、猎户,歌颂到木匠、瓦匠、屠夫、商户、戏子……

其人心灵至纯至善,可见一斑。

祁峟纠结再三,都没能给三份答卷分出高下。

遂采用最原始的方法——抓阄。

他单手推窗,胳膊随意一伸,轻松够到了窗边稀疏萧条的大树,闭着眼睛,摸索了三片叶子。

晚风潇潇,枯叶三五零星地垂在枝干上,将掉不掉。

祁峟观摩着大小不一的三片叶子,将叶形最大最完整的二号叶所代表的二号考生钦点为状元;叶形最小的一号叶所代表的一号考生钦定为探花;中不溜秋的三号叶所代表的三号考生自然而然成了榜眼。

大事敲定,祁峟心情松快了不少。

他一个人思索着安南的事,安南平原是大祁最重要的粮仓,贡献了全国百分之四十的粮税。与溪南山地、南越国接壤。

南越国,大祁附属国,被大祁武力征服、镇压了100余年。100余年里,历任南越王都很会伏低做小、年年进贡、岁岁朝贺,谨慎卑微至极。

尽管近50年大祁军事衰落,远远落后于北方狄人,但依然保持着对南越的绝对优势。

但南越国从不老实,藏匿在臣服与屈从之下的,是其蠢蠢欲动、千年不灭的野心和欲望——入主中原、扩大领土。

如若不是南越国的山匪、强盗三五不时地入境骚扰、搜刮,大祁也不至于在北境接连败北的情况下,始终坚持在安南、溪南驻军。

换句话讲,若是万无一失的和平友好真正存在,又何须重军驻守边境。

祁峟不愿派兵镇压安南的反叛,只是不忍看血脉同胞为着政权的归属打得头破血流;而非代表他能忍受南越国趁机作乱,打着“除叛贼”的名号,擅自入侵安南……

他可以忍受安南地区的独立,但誓死不能接受安南的战乱,更不愿看见异国他乡的军队,踏足这片肥沃、安宁的土地。

祁峟自知军事天赋一般,遂连夜宣旨,召集盛大将军和兵部尚书赵琅入宫商议要事。

夜色渐深,雾气朦胧,明亮的月若隐若现,水流声滴答,鸟鸣声低沉,动静两宜,静谧一片。

“陛下,”年事已高的盛大将军一挥衣袖,拱手弯腰,客气道:“ 陛下圣躬金安。”

“爱卿免礼。”

祁峟自主位起身,殷勤而热切地搀扶盛大将军坐下,道:“辛苦爱卿连夜赶来,孤有要事相求,不知爱卿可否应允。”

“哦?”盛大将军摆出一副好奇谦虚的表情,心中却不以为然:安南暴|乱之事,早就经由礼部臣子和殿试仕子之口传播的沸沸扬扬。

寻常百姓尚且知晓,他又怎会毫无耳闻?

夜半三更,陛下不为此事,还能因何事传召他?

只是他,上了年岁,又伤了根本,养病多日,爱子早逝,接连打击下,早已没了披甲上阵的勇气与热血。

武力收复安南,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盛大将军脑海中时不时回放着先前准备好的托词:残躯病体、朽将老臣,于杀伐士气有碍,望陛下另择高明。

“爱卿,南越国野心勃勃,吾恐其趁火打劫,侵扰安南……”

盛大将军耳朵一抖,陛下的重点,是在南越?

“不知将军可愿亲去溪南,以拱卫安南,威慑南越,抵抗侵略于国门之外?”

溪南?溪南!

盛大将军紧皱的眉眼轻轻舒展,花白的须发也跟着精神起来,“驻守溪南?拱卫安南?”

“不必讨伐逆贼?诛杀叛将?”

“不必。”

“臣定不辱使命!”

上了岁数的老将军腰背笔挺、声若洪钟。花白的发丝、遍布沟壑皱纹的脸,松弛枯黄的皮肤,丝毫不显沉沉暮气。

只要不对自己人动手,一切都好说!

他们这些做将军的,格外体恤、心疼士兵!

哪怕不是在自己手下卖命搏杀的兵!

祁峟叹了口气,澄净的眼底清明一片,感慨于老将军的忠善。

祁峟端方地摆了摆衣袖,朴素的青铜器虎符自宽阔水袖中取出,“溪南地势险要,多天堑、鸿沟,森林密集、沼泽遍布,瘴气毒雾横生斜逸,气候地理条件恶劣,酷热严寒交加。将军此去,务必要注意身体。”

“安南、溪南的局势,有劳将军。”

祁峟信步行至盛大将军身前,重重弯腰,俯身鞠躬,“将军恩德,峟没齿难忘。”

盛大将军也不多说什么,只生受了陛下的礼。

他盛家世代忠良,便是在仁宗哀帝二朝“议和”占据主流的时代,他盛家满门,也是坚定不移的主战派。

他的父兄、他的儿子,甚至他的妻女,无一不是提刀策马便可驰骋疆场的勇士!

守城?拓土?

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他盛靳、他盛家,担得起陛下的礼遇!

祁峟当然知道,行军打仗,主要还是靠年轻力壮、思维敏捷的年轻人。

但,盛家满门忠烈,盛靳声名显赫。大祁朝上上下下的总兵、校尉、都督……,都不同程度的受到过盛靳的栽培和提拔。

盛家简在军心。

盛靳简在军心。

派遣盛靳南下溪南,便是明确了不战、议和的意思,同时也存了笼络、示好的想法。

兵部尚书赵琅姗姗来迟,因着是新上任不足五年的年轻官员,又在哀帝朝次次打仗次次输的年代,担任不尴不尬的兵部尚书,很是不受朝臣百官待见,甚至履受排挤。

虽居高位,却是郁郁不得志。

赵琅身世平庸、背景单薄,朝中无人撑腰也就罢了,家中钱财也少。

赵琅面圣的时候,穿着破损了数个口子、缝补痕迹明显的官服,紫袍华丽,却因数次洗刷的缘故,不复先前靓丽华美。

是个穷的。

祁峟暗暗吐槽,听说他在京都买不起房,甚至租房都只能在远郊租赁两进的房子。

但祁峟知道此人有大才。

赵琅能在兵部经费不足的情况下,组织生产出规模相当的先进武器、并不断加以改良完善;能顶住“割地求和”的主流舆论,力主进攻;能抗下一次又一次战败的责任,不甩锅他人,并不断组织下一次进攻。

北境的战败非一人之力可扭转,但赵琅及众兵士严防死守、保住了南疆各处,使大祁避免了腹背受敌的困境。

中央朝廷不认可赵琅,但在溪南、安南,赵琅是家喻户晓的好人好官。

祁峟不介意臣子们功高盖主,因为他知道,臣子们拳拳一片的真心,源自守护;守护祖宗基业、守护子孙安宁。

“赵爱卿,”祁峟赶在赵琅下跪请安前,制止了他的动作,将人引到座椅前,声音和煦,“爱卿请坐。”

赵琅茫然坐下。

今日的陛下,格外温柔。

“爱卿,安南叛乱一事,想必爱卿早已有知。”

祁峟委婉地组织措辞。

“臣不知安南困境如斯,臣罪该万死。”

赵琅忙起身请罪,声音焦急,“陛下,此事乃臣失职,臣愿将功补过,恳请陛下,将收复安南之事,悉数交付于臣。”

赵琅知道祁峟是个懒得管事的人。

便尝试着像从前那样,将事情的主导权拿捏在自己手上。

却不想这次失算。

祁峟笑吟吟地拒绝了他的请求,道:“爱卿何错之有,盐引茶引被贪墨、挪用之事,孤尚且不知,更何况你。”

“收复安南不急于一时,孤命你,整顿各地盐政、茶政,坚决杜绝安南事件的重演!”

“户部的人会协助行事,太后也会参与其中,你二人默契配合便可。至于贪官污吏、是死是活,生如何死亦如何,任凭你二人处置,不必提前上报。”

“臣遵旨。”

赵琅神情严肃,一如往常,全然没有对太后执政、掌权的困惑与不满。

祁峟无比欣慰。

“针对南越国随时可能发起的进攻、安南叛军首领随时可能滋生的扩张野望,你二人写份折子,趁早部署防御。”

“非必要不得大动干戈。”

“臣等遵旨。”

“夜深露重,今晚就委屈两位大人暂宿雍和殿。”

“臣等谢陛下体恤。”

祁峟独自回了寝殿,小柚子带着赵琅和盛靳前往雍和殿偏殿。

静谧的夜,银河浩瀚。

次日早朝,祁峟起了个大早。

安家阖族下狱处死的事早已闹得满城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