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峟却不管孩子们的震惊,也不在乎臣子们的惊讶。
只对着礼部尚书崔海河吩咐道:“嗣子过继之事,有劳崔爱卿了。”
崔海河顶着同僚们质疑的目光,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了旨,“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要他说,陛下还年轻,日后定会有亲生的孩子。待到陛下嫡亲的皇子出世,现在挑选的嗣子们,都将沦为炮灰。
而那些功利心极强,站队极早的大臣们,大概率也会悲凉收场。
但陛下早早指定了太子的候选范围,不就是唆使群臣站队吗?
勤政殿一时寂静,久久无声。
众臣惊讶地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兵部尚书赵琅拢了拢衣袖,犀利的目光直直扫过三位孩子,最后定格在祁岘身上,祁岘睡得正香。
“陛下,嗣子之事,需从长计议。”
“邖公主是陛下的堂妹、峁公子是陛下的表弟,岘皇子更是陛下的同父弟。”
“此三人年纪虽小,辈分却不低微。”
“陛下若是一个人住在宫里,无聊无趣了些,诏弟弟妹妹们进宫伴驾也没什么,能陪伴圣驾,是他们的荣幸。”
“天家手足情深,传至民间,也会是一段佳话。”
赵琅眼神深邃,带着忧愁,声色淡而轻,“何况这些孩子与陛下您年岁差距不大,他们成年的时候,陛下您也不过三十余岁,壮年的天子和成年的太子同朝,总归不是幸事。”
“请陛下三思。”
赵琅恭敬地拢手,弯腰俯首,神情严肃。
祁峟知道赵琅的一片真心,却也没说什么,只挥手示意他退下,不欲多议此事。
赵琅知道自己的劝谏陛下没放在心上,他轻微地叹息,吐出一口浊气,无奈地站回原地。
赵琅刚站稳,吏部尚书王鹤亭就推着轮椅出列。
老人家发色斑驳,脸色带着蜡黄,浑浊的眼底遍布血丝,祁峟打眼一瞧,就知道这位老大臣为了手上的工作熬了通宵。
祁峟心里心疼,却也没多说什么。
一心为他办事的官员都很辛苦,他知道的。
王鹤亭颤抖地捋平手上的帛书,声音嘶哑,却很郑重,他一字一句地念着吏部的人事任免计划:“臣等商议良久,终得出如下结论。”
“其一,分地放奴一事需交由毫无利益牵扯的人员办理。臣等以为,各地掌管户政的基层地方官员应抽签盲调,打乱他们的姻亲、血缘、同僚关系,让他们在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共事……,并将他们的一应行动展示在百姓眼中,广受百姓监督;锦衣卫也应不定时巡查地方、检查工作进展,如有必要,陛下可微服出巡。”
祁峟无可无不可地点头,“爱卿继续。”
“其二,分地放奴一事应从安南平原开始;这个地方土壤肥沃,天然适合种植;安南人口众多,灾害相对较少;官员也务实勤劳,公正廉明,盛靳将军的数万大军驻扎在此,武装力量也有……,安南百姓的凝聚力也高,他们闲时务农,战时全民皆兵,对朝廷的旨意接受度高,对陛下您的爱戴程度也是数一数二的高……;综上,安南的改革阻力最小,且改革收益最大。”
“臣等以为,在人手稀少且经验不足的情况下,安南平原是最合适的改革起点。”
“安南的改革若是收效良好,安南的百姓有田地有自由,南方豪强大户也会心有忌惮,诸省奴隶的日子也可以轻松点;便是改革失败了,也不至于动摇国之根基。”
祁峟神色平静,瞧不出喜怒。声音也淡漠如风。
“爱卿以为,改革自京都始,有何不可?”
“这……,”王鹤亭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声音结巴。
“京都,官吏贵族集聚之地,蓄奴最盛、兼并土地最泛滥的地方,改革自京都始,怕是……,”
虽然王鹤亭个性清高,不屑与庸人俗人为伍。
他也知道自己的同僚们爱钱好享乐。若是仔细查查,他们没一个好东西。
但是,他也承认,站在这里的人,只要不是纯废物,或多或少都是有些本领在身上的。便是这本领不多,也有他们存在的道理。
科举选拔的新秀们初入官场,资历政绩都没有。若轻易革除了老大臣的官职,造成大量的职位空缺,年轻人确实能替补空缺,但他们有什么本领有什么能耐去替补空缺呢?
就算各个都有本事有能耐,大家同为天子门生,年轻人也会互相不服气的:凭什么你身居高位留任京城,而我只能下放地方当牛做马呢?
这不公平啊!
王鹤亭知道陛下整顿官场的决心,他也乐意做陛下的刽子手,做那受众人鄙夷的朝廷的鹰犬。
但他走过的桥比陛下走过的路多,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急躁冒进。他有经验也有耐心,愿意陪着陛下一步一步地、从容不迫地拔出毒瘤,肃正天下。
便让那群酒囊饭袋们多活些时日好了。
王鹤亭心里百转千回,祁峟也并非全然不知。
只是祁峟也有自己的较量。
安南地势平坦、水美土肥不假;民风淳朴、官吏勤勉也不假;盛靳大军是改革的保障亦不假……
王鹤亭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
但是,安南在大祁的最南端,与京都距离甚远,安南的改革,只能惠及一省一地的百姓,只能处罚少数几个豪强宗亲。
改革从安南开始,就像是朝廷在挑软柿子捏。
诚然,捏这个软柿子是风险最小、收益最大的举措。
但祁峟年少气盛,就是很有硬碰硬的底气。
安南的土地割据、藏奴蓄奴从来不成气候。
京都的地主可是敢在皇帝眼皮子地下欺压佃农、加税加租的!
祁峟冷漠地坐在龙椅上,熟睡的两岁小光头祁岘被塞进了小柚子手里。
祁峁峁祁邖正襟危坐。
每一个字每一个词他们都能听懂,都很好理解;但是为什么,站着的叔叔伯伯都脸色极冷呢?
勤政殿的气氛好压抑,大家的眼神都透着精明与算计,不好玩,好无趣。
祁峁峁想走,他坐卧难安,浑身不自在,胖胖的小手一直想挠痒痒。
肃静的朝堂里,他是唯一一抹鲜亮。
祁邖没空跟她的小伙伴聊天,背绷的笔直,极认真地听着王鹤亭的汇报。
王大人胡子白了,岁数也大了,精神也不好,说话却有底气,还浅显,人也温和,她喜欢王爷爷,王爷爷瞧上去比她亲爷爷有学问!
景王只专注着朝廷的大事,哪里有空操心小孙女的想法,祁邖一脸孺慕的瞧着王鹤亭,他也就一笑置之,没放在心上。
祁峟更懒得操心小孩子家家的眉眼官司,只一个人思量着改革自京都始的可行性。
若是分地放奴从京都开始,那一切的权力运作都在他眼皮子下进行。
禁卫军也随时恭候他的差遣。
而且京中勋贵,大都是数百年的积攒,底蕴厚重,追缴二十年地税,收到的钱粮也能多些……
祁峟越想越觉得改革自京城开始比在安南平原开始合适。
他收敛了眉目,脸上神情让人捉摸不清,“王爱卿继续讲。”
王鹤亭压下满腔的担忧,继续道:“其三,陛下若是对奴隶们免税五年,那就不可以厚此薄彼,普通农家也应免税五年。”
朝廷霎时寂静。
祁峟动了动喉结,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