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邖公主病重的消息传递的很快,短短一天的功夫就被宗亲贵戚熟知,祁邖的祖母和母亲——景王妃和景王世子妃很快就向太后递了拜帖,她们想要进宫,亲眼瞧瞧孩子的状况。
夏妍却犯了难。
祁邖公主病重,爹娘爷奶入宫看望孩子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祁邖公主,她既没有住在慈安殿、也没住在旁的别院亭台,她住在雍和殿。
雍和殿——皇帝的居所,生人勿进的地方。
纵使她夏妍贵为太后,她也干涉不了雍和殿的事。
景王妃和世子妃的拜帖几经辗转,最后终止在夏妍手中;但婆媳二人索要孩子的书信却通过前朝大臣,递到了祁峟手中。
婆媳俩的书信言辞恳切,堪称字字血泪。句里行间都透露着父母之爱子、则病不弃、灾不离、死生大事萦绕心头的哀求。
祁峟看着书信,心里有丝淡淡的愧疚。
祁邖若是在景王府长大,在景王夫妇的庇护下,她合该是个健康快乐、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待到15及笄,凭借她高门贵女的身份,寻一个才貌双全、人品出众的儒雅公子做上门女婿。
那她这一辈子,从生到死,一丝半点的苦难都没机会经受。
她的祖父母、父母、兄嫂,会为她铲平人生旅途上一切一切的障碍荆棘,她只用快活地玩乐嬉笑……
但是,祁峟垂下眼睫,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书架上整齐摆放的书脊,将景王府递来的书信夹在两本书的间隙之间。
做一个无忧无虑的贵女,天真无邪地长大,祁邖这样一个充满野心和智慧的姑娘,她怎么会心甘情愿呢?
她生来就接近顶尖的权力、生来就有卓越的智慧和君子的胸襟,小小年纪就有“不以君主之罪责罚下臣”的思想觉悟,她若是男子,是皇帝的儿子,皇位于她,不过是囊中之物;即便她是女子,她也很幸运,她的君主有男女平等的观念,也注定无后而终。
她具有角逐皇权的入场券。
祁邖年纪还小,还不知道权力的滋味和好处,也不知道责任的压力和束缚,但是祁峟希望,她这堂妹,祁朝有史以来最有机会以“皇帝”的身份驾驭百官的女人,能走到最后,停在最顶峰的位置。
而不是轻易退出角逐。
祁峟觉得祁邖是个有福气的,但也害怕自己真的克死了她。再加上祁邖在自己的照顾下,陷入了重病垂危、昏迷不醒的地步。
祁峟对上景王妃的时候,心里是格外愧疚的。
为了减少自己的心虚,他直接让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住进了雍和殿,寸步不离地守护祁邖。同时,为了缓解景王妃和世子妃的忧虑,他还特意从雍和殿搬到了太和殿暂住,主动腾出地方,让婆媳俩近距离陪伴祁邖。
他不觉得祁邖病重是雍和殿的宫人伺候主子不够尽心尽力的缘故,他觉得这是他命里自带的煞气影响了他妹妹的健康。
但尽管如此,他依然想让祁邖留在雍和殿,让这个聪明伶俐的妹妹,永远站在帝国核心权力的四周。
所以他愧疚归愧疚,还是驳回了景王妃索要孩子的来信。
祁峟和祁邖的物理距离扩大后,祁邖的病症明显轻了不少。这让阖宫上下的人都长舒口气,将忐忑不安的心塞回了肚子里。
陛下登基第一年,眼瞅着就到了年关,没出人命,那自然是不幸中的万幸。
祁邖在亲生母亲的照顾下,气色一日日变好,饭量也一点点回归,祁峟为了庆祝她的康复,也为了替她祈福,准备以她的名义做慈善。
最开始,祁峟想去寺庙,给佛祖菩萨添香火钱,但他的马车出了宫门,走在萧瑟一片人烟凄清的京道上,再一路走到荒地连片的郊外,一个、两个、又一个、四个五个……,数不尽的农民踏着薄薄的草鞋,披着棉花少的可怜的、棕榈、兽皮一块叠一块的破烂的过冬大衣,大衣下掩着皲裂的肌肤、干薄的血肉。
祁峟给佛祖菩萨准备的香火钱,顿时就花不出去了。
不仅花不出去了,他心里还隐隐带了愤怒。
寺庙的和尚、主持占有土地不用交税,年轻力壮的出家男子不用服徭役……,富豪乡绅三五不时地烧香拜佛、抄书诵经,那可都是带着满当当的香火钱去的。
寺庙很有钱啊,不差他这一份的。
祁峟捏着手中握着的暖炉,揭开帘子眺望前后的马车——塞满稻米箱子、金银箱子的马车,足足四驾!
他心里改了主意,立时叫停了车夫,不顾风雪的呼啸,脚一蹬腿一伸,轻松跳下了马车。
“把这些东西运回城里,运到京兆尹府上,让他做主,把金银换成粮食,把粮食煮成粥,煮稠点,在城门处施粥。”
“那些骨瘦如柴的老年人,眼窝凹陷、头大四肢小的稚子,大着肚子的孕妇,手上有冻疮的成年男女,自由民也罢奴隶也好,都可以去领粥。”
“让锦衣卫都指挥使秦悦带着整个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去现场维持秩序。”
“胆敢抢夺、插队、制造恐慌者,以富装穷骗取粮食者,赐杖刑二十。”
冷风一寸一寸地刮在脸色,料峭寒风一丝丝深入骨髓,祁峟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漠然站在原地,眺望不远处淤泥池子里排成一排的挖藕农民,薄而旧的衣服,沾满了泥,湿冷的水珠挂在眉毛、发稍上,手脚俱是裸露……
这风雪交加的天,荷花败了花絮,荷叶干成褐色的枯杆,池塘里泥泞一片,碎小的石子、扎在人身上又疼又痒的植物躯干,吆喝着口号小心翼翼挖藕的农人……
祁峟很喜欢吃这东西,新鲜的藕又脆又甜,水份也足,掺了泡椒清炒,酸爽酥脆,美味的不得了,是冬日里绝顶美味的佳肴。
新鲜的藕洗去污泥、刮干净皮,切成小块用筷子夹着吃,也是难得的水果,比起酸甜带涩的苹果、甜的发腻的鸭梨,新鲜的藕更得祁峟欢心。
他知道藕长在池塘里,结在淤泥下,他知道挖藕艰难,新鲜完整肥美无磕损的藕是极品中的极品,但他不知道挖藕如此艰难:
需要数个农人合力,重重弯下腰,站在冬日混了冰碴子的淤泥里,手脚并用,摸索到藕的位置,再一寸一寸地将藕往上掏,一点一点地抹去藕上的污泥,藕露出地面的关节长了,还需要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地面上的藕节,另一个人近乎趴在地上,呵护珍宝似的将剩下的藕一点点拔出。
祁峟兴趣很杂,读过很多书,他知道挖藕的农人站成一排,是因为“叠壕儿”这种翻田的办法,能尽可能地将每一寸淤田都探索干净,争取不让任何一根藕做漏网之鱼。
他也知道需要将地表冻层掘开一尺来深,在往下挖一尺才有可能收到藕……
他知道这项活计很繁琐、辛苦。
但通过书本描写,在头脑中搭建的场面,远不及亲眼所见来的震憾。
“一排排推进。”
“先挖一尺再挖一尺。”
“冬天。”
农书中的描写客观而公允,凝练而简短,它自动屏蔽了寒风呼啸的湿冷、衣不蔽体的凄惨、淤泥糊在身上的脏、痒。
祁峟看着农人将挖出来的莲藕用秋季晒干的荷叶包裹,打绳缠绕,眼睛不自觉模糊了泪光。
寒风真是刺眼。
他深刻反思自己,他吃过很多的珍鲜,藕只是最平常不过的家常菜,兴致起来时,他甚至吃过熊掌……
他不曾下过地,不曾种过田,他知道麦子要经历抽穗、拔节两个阶段,却不知道这两个不同的阶段,农人究竟需要做什么。
他高高在上,坐在龙椅上,脚下的宫殿铺着汉白玉地砖,手一招嘴一张,就有最新鲜美味最珍奇的美食上贡;平日里最苦最累的事就是提笔批奏折……
他知道自己过得很好,远比普通百姓好,却不知,竟然好到了如此地步。
祁峟心里一时寡然,他迈步走到满载金银的马车旁,亲自撕了封条,打开厚重的木箱,数了三十来枚银子,用衣摆兜在怀里。
步伐矫健地走到淤田处,招呼农人抬头。
“阿翁,银锭子,一人一个。”
祁峟举起银子挥了挥手,劳作的农人只看了他一眼,就默默埋首,继续挖起藕来,祁峟心里急躁,却也不想摆出皇帝的架子。
情急之下他把银子塞进嘴了咬了一口,随后拿着有了凹痕的银子对农人说,“真白银,十两一锭的,我从不骗人。”
这招果然奏效,大家都把目光从眼前的活计上转移到祁峟怀里。
银光闪闪,一摞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