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峟的忧伤来得快散得也快,毕竟他是既得利益者,小小的黯然伤神一阵子,就又跟没事人一样,乐哈哈过起了快活日子。
二月二的耕耤礼是成康二年最盛大恢弘的活动,大司农挑选了数十名德高望重、上了岁数的老农人培训礼仪;另外挑选了童男童女数许,年幼的孩子们穿着花里胡哨的衣服,扮演那风、雷、雨、雪、土等各位神明,高声唱着赞歌,祈祷风平雨顺。
精壮的耕牛、成套的农具,犁、锄、耙……所有的铁器都崭新华丽,龙纹和麦穗交相辉映,端的是富丽无双。
祁峟今日出行,就是去检查工作进展的。
帝王圣驾浩荡,祁峟穿着金光闪闪的黄色龙袍,头戴金丝翼善冠,要多张扬有多张扬,要多贵气有多贵气,奢华铺张至极。
祁峟尚未加冠,平日里大都披散着头发,偶尔扎起来,也不过是用丝绸缎子随意聚拢在脑后,绑个松松散散的低马尾。
只有很正式很庄严的时刻,他会佩戴奢华繁琐的十二旒冕冠,彰显帝王的威势。
但是今日,他特意挑了他爷爷仁宗皇帝传下来的金丝翼善冠,特意搭配了金缂丝龙袍,还佩戴了橙色偏黄的琥珀朝珠……
祁峟觉得,他穿得越华丽越贵重,越能体现他对农事的重视。
而且现在气温不高,土壤还结着冰霜,他也不会真的下地播种。
穿的贵气繁琐些,也不碍事。
祁峟就这么招摇过市地溜达了一圈,所到之处,商贩农人俱是跪拜,祁峟只喜欢以征服者的姿态接受敌人的屈膝跪拜,并不享受朝臣百官、路人群众的卑躬屈膝。
自己人跪自己人,在祁峟看来是不可理喻的。
他心里的愉悦开怀随着路人群众的一次次下跪,慢慢消散,直至清零。
祁峟心里陡然多了烦躁,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他迅速拜别了大司农,调转车架就去了京兆伊办公的府邸。
他打算亲自会会王晔,仔细瞧瞧这个姓王的究竟干了什么好事,能让京城的百姓如此爱戴他……
分地放奴运动正热烈展开,京兆府人满为患,正上方的官椅空缺无人——穿着橘红色官袍的京兆尹王晔大人正游走在衣衫朴素的人群中间。
“这位老伯,您别着急,您住在东市,这两日先调查西市的人口户籍,下个月才能轮到您们东市呢!再等等吧,土地会有的,自由也会有的,不差这几天。”
“这位阿娘您先别哭,您夫君是贺府家生子,您是被人贩子拐来的难民,那您和您的孩子,都是可以分到土地离开贺家的。”
“什么您想跟您夫君在一块?别急别急,您先别哭,会有办法的,我想办法让您夫君也跟着出府。”
“实在不行我帮他赎身。”
“这位阿姐您也别着急,就算您没爹没娘没夫君没孩子,您也可以过得很好的,什么一个人住害怕?没事,我会安排你们小姑娘住一块的!我让户部的人把你们的土地划在一起,你看行不行!”
京兆尹的声音温柔清亮,带着独属于少年人的爽朗阳光,可是,可是,他这办事效率……,虽然他是一个很接地气、很没官威的好人,但这办事效率,祁峟实在没眼看。
祁峟颇感滑稽,他穿着这样显眼的衣服,站在京兆府的大门外面,这么金光灿灿、龙里龙气的装扮,居然没一个人注意到他。这群哭天抢地的奴隶、忙晕了的官吏,居然全都沉浸在自己的心情里,完全顾不到大门外的风景。
祁峟突然萌生了挫败感。
他扭头望向小柚子,小柚子正看着那群即将自由的奴隶发呆;他又扭头望向暗一,暗一正死死盯着他的后脑勺,两人措不及防的对视,祁峟……,祁峟心里尴尬。
暗一不懂他的尴尬,只道:“陛下有何事吩咐?”
暗一这声音够大、够响亮,很快就吸引了周围人群的关注,京兆府的百姓、官吏回过神的,瞬间跪了一片。
并不整齐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杂乱响起。
祁峟:……
他脑仁疼。
但暗一这嗓子也确实如了他的愿:他终于走进了众人的目光,不再是被忽视的背景板似的存在。
祁峟昂扬着头,迈着金光闪闪的霸气步伐,神情倨傲地走进大殿,主动走到空悬的官椅上坐下。
坐稳后才开口,“众卿平身,往后你们见了朕,也无需下跪。”
“啊?”
“哈?”
刚站起来的小官小吏、平民百姓闻言再次跪了下去。
腿软快过脑子的那种。
庶民不跪皇帝?
这比稚子不跪家父还要过分!
祁峟心情谈不上好也算不上差,他无奈叹气,摘掉了头上两斤重的金帽子,聚拢的头发瀑布般散开,他也浑不在意,开口解释道:“两条腿两只眼的人还跪来跪去的,显得某些人真高人一等似的。”
众人心里吐槽:皇帝就是高贵,当官的就是高庶民一头,种地的就是比生意人高贵,士农工商的界限,从来都是泾渭分明的!
祁峟像是能看透他们的心声,懒散解释道:“嗨呀,我这样不学无术、目无尊卑、好吃懒做的小人侥幸当了皇帝。”
“这怕是我透支了八辈子的机缘福气。”
“你们少跪我,就当是替我积德行善了。”
“我可不想死后下了地狱,被黑白无常扔进油锅里烹饪煎炸。”
众人无语。
皇帝可是天子,老天爷的儿子,那肯定是神仙在世啊!
便是死了,魂魄也会升入天堂,商纣王帝辛那样的亡国之君,不也在《封神榜》中捞了个喜神做吗?
皇帝怎么会下地狱。
祁峟瞧着众人眼中的不可思议,脾气也上来了,“甭管老祖宗定了什么规矩,他们死了朕还活着,先听朕的!”
众人齐声:“唯”。
有几个跪习惯了的人下意识匍匐身体,然而还没等他们的膝盖碰到地,很快就被眼尖心巧的同伙扶住。
祁峟看着只弯腰低头的人群,心情好了不少。
他挥了挥手,让众人该干嘛干嘛,无视他的存在即可。还特意招了京兆尹王晔上前,询问工作近况。
“西市的进展可还顺利?”
“绍姜冯李等大家族的族长肯配合吗?”
“奴隶们可有不愿意自立门户,甘愿伺候主子的?”
王晔支支吾吾,答不上几句话。
祁峟:……
不是,哥们儿你清官好官的名声怎么传出来的,就你这一问三不知的态度、弱唧唧的行事风格,你真能当好官、替民众办好事吗?
祁峟心里的怀疑加深。
他仔细端详京兆尹王晔的脸,惊觉这张脸竟过分的英气爽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丝毫不复前日的漂亮妩媚。
祁峟心里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眼前这个京兆尹,不会是哪个无能宵小假冒的吧。
人一旦升起疑心,就会格外重视细节,意图凭借自己敏锐的洞察力揪出隐蔽的猫腻。
祁峟瞄向京兆尹王晔的眼里藏满试探。
祁峟本想拉着王晔多聊几句,但京兆尹显然不是个闲职,京中百姓对京兆尹的爱戴程度异乎寻常的高。
两人闲聊几句的功夫,就有人敲响了京兆尹府上摆着的鸣冤鼓。
祁峟忙起身,将主座让给京兆尹王晔,站在一旁看他判案。
这是一场苦命人之间的官司。
双方皆来了一群人:老妪头上裹着洗得泛白的发巾,颜色单调的冬衣补丁叠着补丁,擦泪的双手布满冻疮……小孩扎着俩冲天小辫,衣服是极深的暗色,红扑扑的脸上不均匀排列着皲裂皱皮……
“大人,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抱着孩子的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和我家老头子是被拐子拐来的外乡人,在那蒋家做了几十年活。”
“我们看对了眼,结拜为夫妻,生了仨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