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广大人民群众对蹴鞠彩票的疯狂和欢笑,对萧笑而言,大楚五年的春天就不那么好过了。她默默地走在街上,看着四周或讨论着昨天的蹴鞠比赛,或痛骂自己看走了眼,痛失了获得一万两银子逆天改命的机会,或嘻嘻哈哈地在温暖地春光之中洗晒衣服。
她有那么一丝格格不入,或者说恍如隔世的感觉。
那些人怎么会这么轻松?那些人怎么可以如此毫不在意?那些人就不知道马上就是大楚朝第一次科举了吗?那些人不知道她的人生就要产生巨大的变化了吗?
萧笑微微有些愤怒,脸颊飞起一边红晕。再过短短的十几天就是科举了,她必须去县里考取童生资格,若是过了,那么就要在一个月后去郡里考秀才,若是又过了,那么她要再等一个月去州里考举人,若是她依然过了,那么她就需要在两个月内赶到京城,参加最后的考试,若是依然过了,她就可以在朝廷为官了。
整个科举从二月开始,若是可以一举进入最后的考试,那么陆陆续续要折腾到六月份。
萧笑的手颤抖着,时而觉得为了考科举竟然要折腾四五个月,实在是太浪费时间了,若是家里没矿,这四五个月如何生活?总不能一边工作一边考科举吧?时而又觉得短短四五个月就能确定自己的未来,是不是太过儿戏了?
萧笑慢悠悠地走着。她只是围着自己的住宅散步,四周都是熟悉的人和物,可她今天意外地无法平心静气。
那该死的格物道实在是太难了!哪怕她参加了县令老爷的补习班,终于开了窍,知道该如何的自学格物道,依然觉得嘴角发苦。
那听了县令老爷的指点,终于打开一扇新的大门的激动简直就是上辈子的事情,而深深留在记忆中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挫败感。
该死的数理化!
她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萧笑脚步沉重,空气都仿佛凝滞了,难以呼吸。她一个月前可以完美解答的数学题,在一个月后竟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萧笑的心仿佛悬在空中不能落地,怎么会这样?她学了四书五经之后也经历过隔了一段时日再次翻看书本,有了不同的感悟的事情,但她很清楚的确定那是自己的人生经验,视角高度,理解程度有了突破,以前是如何理解的既不会忘记,也不需要重视,她有更好更深刻的理解。“半本《论语》治天下”,她坚信她可以读一辈子的《论语》,每次都能读出新意,指点或者总结自己的人生经验社会哲理。可是这该死的数学为什么不能“温故而知新”?为什么不能读出新意?这该死的数学只会彻底不会做!
萧笑心中悲伤愤怒到了极点,哪有学会了还会忘记的东西?有听说过学会了做菜,然后一个月后忘记的干干净净的吗?学会的东西只会手生,不会忘记啊!这会忘记的干干净净的格物道根本不符合圣人之道,根本不符合常理,根本不符合社会共识!简直是歪门邪道!啊啊啊啊啊!
萧笑愤怒地想着,她知道自己是在发泄,知道自己不讲道理,但是如此疯狂地发泄之后,心里好像就舒服了一些。
四周无数人呆呆地看着萧笑,眼神诡异。
萧笑瞬间懂了,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刚才说出口了?”
四周这才开始有了声响,有人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走路,有人对萧笑道:“加油啊!”有小孩子对萧笑叫着:“姐姐,一定要努力!”
萧笑又是感动,又是羞愧,低头看着地面,快步往回走。
一道围墙内,有人隔着围墙大声地叫着:“不错!格物道就是歪门邪道!”围墙内有人大声地劝着:“晨哲,晨哲!不要性急,你一定能够成为状元的!看,那女子不是也没记住吗?大家都没记住,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没记住,你不用担心,你是最聪明的!……晨哲,不要扯头发!不要扯头发!快来人啊,晨哲又扯头发了!”
萧笑站在围墙外,听着里面闹哄哄的,心中又是同情又是无奈,这该死的格物道真是太难了!
四周的人对围墙内的叫嚣和吵闹毫不在意,几乎都没有看一眼。而几个衙役正好经过,听着有人公然诋毁格物道,却只是笑了一下,科举在即,每天都有无数有意科举跃龙门的人发狂发疯发癫,衙门也知道这些人不是儒教分子,更不是排斥格物道,只是被格物道折腾疯了。
一个衙役边走边道:“……我儿子也要考科举,每天都在砸东西,我家的板凳都被砸烂了好几条了。”另一个衙役道:“没打人,没自残,就不要理他,多给他吃鸡蛋,每天一杯糖水,若是有打人和自残就要立刻捆住了,能够当官老爷是好,但是为此疯了就不划算了……”
几个衙役渐渐远去,萧笑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竟然有些放松了,比她惨得人多的是啊,她脚步都轻快了。
萧家的门前,有几个人等候在那里,见萧笑回来,远远地就问道:“可是萧笑萧姑娘?在下杨子桐,有一道数学题想要请教。”他身边的几个人急忙拿出了一堆的礼物,恭恭敬敬地放在萧家门口。
萧笑心中有些疑惑,为什么找她问题?她客客气气地道:“请到寒舍稍息。”
那杨子桐摇头,道:“不敢劳烦姑娘,在这里就好。”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道数学题,然后递给了萧笑。萧笑仔细地看了一遍,心中松了口气,这题她会解。
“这题应该从……入手,然后考虑……,再然后……”她细细地解释了,那杨子桐认真地听着,有时恍然大悟,有时皱眉苦思,有时提笔记录。
萧家之外,偶尔有街坊邻居走过,只听了几句就知道萧笑在讲解格物题,有人立足听了几句就头大如斗,有人加快脚步离开,有人佩服无比,低声道:“以前听门阀贵人说四书五经,多少总是能听懂一些的,‘三人行必有我师’,谁还听不懂了?但这格物道果然是天书啊,比儒家的东西厉害多了,只有天上的文曲星才能懂。”好多人点头,没有对比没有伤害,一比之下这格物道果然比儒家的东西神秘和深奥多了。
许久之后,那杨子桐终于听懂了题,深深地鞠躬:“多谢萧姑娘解惑,久闻萧姑娘是本县格物第一人,比学堂的夫子还要厉害,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萧姑娘不仅才华盖世,更有君子之风,在下佩服无比。”
萧笑愣住了:“我是本县格物第一人?谁说的?为什么是我?”她想要追问,却发现杨子桐已经离开,为了这些言语追上去未免有些夸张,她只能自嘲着进了家门:“我怎么就是格物第一人了,怎么就是君子了?”她就要合上了门,听到门外有邻居说着:“……我还以为是上门提亲的,原来不是……”
萧笑的身体陡然僵硬了,瞬间懂了杨子桐为什么站在她的家门外却不进去。
萧笑今年二十二岁了,这个年龄在大楚朝算不上什么,大楚朝明里暗里拖延百姓成亲的年龄,二十五岁能够成亲是衙门中有认识的人,二十七八岁成亲是标准年龄,但二十二岁未婚的女子放在大缙朝,以及在才执行晚婚年龄不久的大楚朝州郡,就立刻显眼无比。二十二岁还未成亲,背后有多少流言蜚语?萧笑知道,也不怎么在乎,她有大好的人生,没想在厨房待一辈子,何况朝廷法定成亲年龄就是二十五岁是不是?她又没到合法成亲的年龄。
只是很明显,萧笑的认知,朝廷的法令,在无数朴实的百姓眼中却不是这么看的。二十二岁没有成亲的女子在无数百姓眼中成了异类。
那杨子桐没有进入萧家,是遵守礼教的规矩,互不相识的陌生年轻男女冒然共处一室,岂能不防备瓜田李下?
萧笑心中微微感动,杨子桐才是个君子啊。她轻轻地合上了门,将几件礼物提进内堂。随着脚步,她的心仿佛越来越通透。
“本县格物第一人”的称呼应该来自学堂的格物夫子,她上次特意敢去集体农庄的学堂请教格物题,结果反而把夫子难住了,最后成了她解答学堂夫子的格物疑惑。既然那杨子桐说出了“比学堂夫子还厉害”的言语,可见杨子桐定然是去了学堂,因此才会知道了她。
萧笑微微苦笑,这“本县格物第一人”来得真是容易啊,她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本县的“童生试”她肯定过了?或者可以再大胆一些,本郡的“秀才试”也有些把握了。
那“君子之风”也有了些头绪。自古以来文人相轻,敝帚自珍,不愿意将学识交给他人的士子比比皆是,而这科举更是将所有人放在了竞争对手的位置上,教会了他人就是为自己增加对手。
萧笑苦笑着,天地良心,她从来不觉得学识有必要互相遮掩,学识是自己的,教会了别人自己又不会少了分毫,她还一直羡慕那些门阀中的贵女贵公子可以聚在一起讨论学问,吟诗作对呢,若不是格物道实在无法“风雅”,她早就举办“数学社”,“赛格物会”等等聚会了。
萧笑将礼物放在了案几上,也没兴趣打开来看,只看外观,那杨子桐准备的似乎极为充分,规规矩矩的四色礼品。她又有了新的念头,杨子桐为人处世都在她之上,如此之人的儒学功底定然在她之上,若是科举考儒学,她极有可能给杨子桐提鞋都不配。
进入大楚五年以来,萧笑第一次欢畅地笑了。格物道将家境普通,没有机会深入研究儒学的她与那些儒学高人硬生生地拉到了同一条起跑线上。那些多年来苦读儒家,拥有深厚儒学根基,她往常需要仰望的人极有可能比不上她的。
萧笑握紧了拳头,看着蓝天白云,低声道:“我是本县格物第一人!”她充满了信心,她的人生将会在格物道,在科举制度下打开崭新的一页。
……
杨子桐回到了家中,仔细地回想萧笑解释题目的过程,每个细节和考虑角度了然于胸,自觉已经彻底搞懂了这一类题目。他随手拿起格物道书本,开始计算另一道类似的题目。然后,他竟然又一次茫然了,为何他又做不出来?
杨子桐有些颤抖了,想到了一个极其不妙的可能。他飞快地往前翻书本,找到了几道题目,这是他在集体农庄的学堂请教夫子后自以为已经搞懂的题目。
他提起笔缓缓地解题,竟然发现几道题中又有一道题他完全解不开。
“啪!”毛笔落在案几上,墨水四溅,雪白的纸张污了一片。
杨子桐满脸铁青,难道不该是一理通,百理明吗?为什么他明明已经懂了,却又做不出来?他悲愤地握紧了拳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书房外,杨子桐的
家人悄无声息地退开,到了外堂。
“子桐……”那家人有些说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