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大楚五年春天。
交州交趾郡治所龙编城。
长街之中,有百十人吹着乐器,敲着钟鼓,慢慢地前进,街上无数百姓急忙让出道路,在街边恭敬地跪下,根本不敢抬头。
乐人之后是十几骑左右四顾,厉声呵斥:“你!后退一步!”然后不等被呵斥的人反应过来,皮鞭恶狠狠地抽打在那路人的身上,那路人忍住痛,急忙后退,与其余跪下的人齐平。
十几骑骂骂咧咧地,身后十余丈处,几百个壮汉拿着刀剑护卫着数辆马车,马车之中不时传来年轻女子的笑声。
苏小花冷冷地站在一角,那十几骑想要呵斥和鞭打她,但是看了她身上的官服,只是冷冷地笑了几声,任由苏小花站着。
马车招摇过市,乐声飘飘,终于远去,长街上又恢复了平静,一群百姓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纷纷走到了街上,继续自己的事情。
苏小花心情极差,站立许久,这才道:“走吧。”举步而行,身后跟随着几十个人。
那嚣张跋扈,宛如帝王出巡的马车之中的人并不是交州最大的宜都王司马冏,而只是一个普通的无官无职的本地豪强。这让苏小花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机。她选择带着全族迁移到交州是因为觉得交州处于群山之中,又偏僻遥远,汉朝、曹魏、大缙都只是在名义上占领了交州,无力真正的管辖,胡问静初定天下,人口稀少,短期内应该无力派大军越过连绵的崇山攻占交州。那么,司马冏就是交州理所当然的最高领导者,“大缙余孽”就能在交州得到数年的休养生息。之后是依托交州的连绵山区对抗胡问静也好,是抓紧时间积累财富寻找出路也好,总而言之就有了几年的时间。
在大楚占领了益州,宁州李秀不战而降之后,大楚果然停住了脚步,没有进一步进攻交州,苏小花松了一口气,果然猜对了,大楚朝北方有胡人作乱,中原几乎百里无人烟,大楚也需要休养生息二十年,无力攻打交州,苏家在交州终于能够安安稳稳地发展二十年了。
苏小花已经有了一些计划,她此刻是司马冏的手下为数不多的官员之一了,定然会得到重用,她可以在交州大展拳脚,不论是与胡问静对抗,还是投降胡问静,作为交州的著名官员显然更有谈判的筹码。苏小花的计划是一颗红星两种准备,但实际的操作之中她不知不觉地偏向了在交州做出功绩,然后顺顺利利地投靠胡问静。
整个天下都被胡问静占领了,小小的交州怎么可能以一州之力对抗天下?苏小花其实是认为十几年后交州定然会落到了胡问静的手中的。
“万万不可以为是官员就贪赃玩法,更不可仗势欺人为非作歹,苏阀想要传承下去,就要有清官能吏的名声。”
苏小花是如此训诫苏阀的子弟的,自从她在成都狠狠地教训了几个倚老卖老的长辈之后,苏阀主支的子弟老实了很多,或者说已经认清了苏小花这一支才是主支,原主支的人已经沦为旁支。
但事情的发展出乎了苏小花的预料。
她缓缓走向衙署,街上的百姓见了她一点回避或者谄媚地意思都没有,偶尔有几个百姓对她微微点头,就算是行过礼了,这已经是交州百姓之中最客气的人了,苏小花都要感动得落泪了。
因为这该死的交州竟然不服司马冏或者大缙朝的管理!
她回想起了几年前的宴会。
【宜都王司马冏坐在首座,两边密密麻麻地坐着一群跟随司马冏到交州的官员。
每个人都正襟危坐,等待宾客的到来。
时间已经有些晚了,按理宾客早就该到了,为什么还不见一个人影?
一个官员看了一眼司马冏的脸色,陪笑道:“交州蛮夷之地,不懂中原的礼仪,多半见天色明亮,赴宴时间迟一些也是有的。”
司马冏微笑点头,大楚没有继续进攻交州,他的赌博赌对了,此刻心情极好,不在意一群蛮夷不懂规矩。“不错,此刻天色还亮着呢。”司马冏哈哈大笑,他今日是想要与交州的土著豪强们分享他的快乐,没有其他意思。
但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眼看天色全黑,华灯闪烁,却没有一个宾客赴宴,傻瓜也知道事情不对了。
司马冏的脸色越来越黑,愉快的心情不翼而飞。
一个官员对着小吏们呵斥道:“是不是你们忘记通知了?或者是说错了日期?”一群小吏急忙摇头否认。
夏霖道:“绝不可能,因为……”她苦笑着:“……因为本官亲自通知了几个……”想要在交州扎根就要与交州的豪强打好交道,怎么可能派一个小吏轻描淡写地命令对方来赴宴?夏霖亲自去联系了几个比较重要的豪强,但这几个豪强一个都没有来。
司马冏冷冷地道:“这是不把本王放在眼中啊。”
有官员厉声道:“那些人好大的胆子!不如全部杀了。”一群人附和,杀了才好为新到的大缙官员腾出土地钱粮,不然大家到了交州之后就拿俸禄如何过日子。
夏霖苦笑道:“只怕不行。”众人盯着她,她也不怯场,道:“这些土著门阀手中有粮,有人,素有威望,高呼一声从者数万。”
司马冏和一群官员一齐倒抽一口凉气,终于想起来交州的土著豪强从来不服中原王朝管理,也就是装模作样你好我好大家好,若是没有大军镇压,交州压根不把朝廷当回事。可是,司马冏还有大军吗?
司马冏是带着万余大军进入交州的,可是这些士卒有的是半路上强行征召的百姓,有的眼看大缙完蛋,时刻找机会逃跑,有的水土不服病倒,司马冏在交州真正能用的士卒能有多少?
夏霖认真地道:“交州人历来凶悍,若是逼迫过甚,我军虽然能胜,但必然损失惨重,只怕逆贼胡问静一定会趁机进攻交州。”苏小花微微皱眉,哪里不太对。
司马冏和一群官员更加沉默了,周渝的大军就在益州,宁州刺史李秀摆明了两不相帮,广州毫无存在感没兵没将没钱没粮甚至没人,若是交州发生了内讧,血战连绵,周渝会不会立刻攻打交州,灭了大缙朝最后的血统和皇权?
一个年轻的官员站了起来,淡淡地道:“交州的蛮夷不服王化,我大缙定然容不得他们,但是此事需要缓缓图之。我们此刻最大的敌人是大楚而不是交州豪强,不可自乱阵脚。”他的眼睛闪着光:“当年孙吴派遣步骘只率领几百人就杀了交州的豪强,收数万新军,为东吴立下汗马功劳,我大缙精英无数,将兵万余,难道还不能杀了那些豪强?不杀了那些桀骜的豪强只是为了大局考虑而已。”那年轻官员傲然看着四周的人,道:“政治就是妥协!只要我们与那些豪强互相退一步,以德治理交州,以利拉拢豪强,不许年许交州上下定然归心,殿下有数十万英勇善战之士在手,逆贼胡问静岂敢杀入交州?”
苏小花只觉得手脚发抖,白痴!除了“政治就是妥协”,你还懂得什么?一个只有一个铜板,司马冏想要,交州豪强也想要,怎么妥协?她恶狠狠地看着那个白痴年轻男子,把“政治就是妥协”当做圭臬的人是不是连十个人都没有管理过?她正要拍案而起,却看到了夏霖对她微微摇头,她一迟疑,便听到司马冏大声地赞扬道:“好一个国士!好一个卧龙凤雏!本王有先生在,无忧矣。”】
苏小花此刻回想起宴会中的细节,依然历历在目,那激动和愤慨的心情犹在胸中回荡。
土著不服,官府就妥协,土著会感受仁德?
苏小花敢用自己在宜都国的黑历史与所有人打赌,绝不可能!
妥协就是让步,让步就是胆怯,胆怯就会被鄙视,被鄙视就会被欺压!
苏小花已经不是那个只会用语言打脸或者决胜负的天真女子了,她反复思索,反复研究胡问静的一举一动,早已明白为何她处处符合礼仪,符合高大上真善美,却会输得一塌糊涂。
因为讲理需要力量。
因为威严需要拳头,因为规矩和礼仪就是拳头小的人对拳头大的人的顺从。
不能展示拳头而讲理只会一无所有。
苏小花想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蓝蓝的天空没有给她带来一丝的愉悦。
宜都王司马冏的宴会没人赴宴,宜都王司马冏甚至不敢追究扫了他面子的豪强,那么豪强为什么要把司马冏放在眼中?当地百姓为什么要畏惧司马冏,为什么听从大缙朝交州州牧的命令?
司马冏傻乎乎地“妥协”的背后带来了整个交州朝廷的奔溃,交州府衙的政令再也不能出府衙了。
苏小花仰天长叹,在司马冏带领军队和官员初次进入交州的时候,土著豪强的客套是因为没有搞明白司马冏的底细,以为大缙朝要整顿交州,干掉某个土著大姓了,所以才会诚惶诚恐,卑躬屈膝,一脸的顺民模样。当土著豪强们发觉司马冏没有强大的后援,手中的士卒不过区区万余人,更不时有逃兵出现,再也没有人把司马冏放在眼中。
“没有击杀司马冏,只是因为司马冏识趣而已。”土著豪强的嚣张言语不仅仅交州百姓人人皆知,就是司马冏都听说了。
如此的交州哪来的大展拳脚治理州郡的空间?
苏小花对交州对未来所有的图谋惊呼落空。
街上又是一阵音乐声传了过来,苏小花冷冷地站住,看着又一支交州豪强的奢靡队伍从她的面前经过,看着百姓们毕恭毕敬的跪下。
苏小花冷哼一声,出行有乐队,有百姓跪拜的交州豪强已经算是看在司马冏有上万士卒的面子上收敛了。换成以前孙吴统治的时候,这交州的豪强更加的嚣张跋扈。
“……出入鸣钟击磬,鼓笳吹箫,车骑满道,浩浩荡荡,当地的民众常常数十人一起等在道路两旁对他们焚香膜拜。妻妾们出行都乘坐着华丽的车、轿,子弟们也常有大量兵马进行护卫。真可谓是贵重一时!”这一段是记录在史书上对交州豪强的行为的描写,与此相比,交州豪强当然是收敛了,至少
没有看到街上还有焚香膜拜的人。
苏小花进了府衙,府衙中死气沉沉。她微微叹气,几年过去了,她在交州什么事情都没有办成,但是大楚打通了广州的道路,夺取了林邑,建立了竹州,拉拢了扶南。这一件件事情让司马冏以下所有人都知道胡问静很快就会对交州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