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东边有个庙宇很有名,以前从外地赶来的烧香的人络绎不绝。每当一些特殊的日子,比如某个佛的诞辰,或者清明节什么的,每天早晨天没亮就会看到官道上一眼看不到头的老妇人的队伍,每个人头上扎着统一的白巾,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裹,每个人紧张又小心地看着四周,有的人明显是第一次出远门,不敢左顾右盼,死死地盯着前方的人,唯恐被大队拉下后回不了家。这些人都是附近百十里内的县城和村子里的信徒,大半夜就出发赶路,为的就是能够在佛前烧一炷香。
但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这座曾经极负盛名的庙宇如今已经被废弃了。明晃晃的黄色土墙泛着点点黑色,也不知道是鸟粪还是发霉了,宽敞的院子里杂草丛生。虽然大殿的门不曾倾倒和残破,但寺庙的衰败一目了然。
“你们说那个寺庙啊?”农庄内,某个社员指着某个男子道,“他就是庙里的和尚。”
几个聊天的社员转头看那男子,见他脑袋上长长的头发就立刻不信了,道:“休要胡说。”
那指认的社员笑道:“谁胡说了?你找本地的社员问问,认识那个和尚的人多了去了。”
那个有长头发的男子听着几人说话,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在心中默默地念着:“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在集体农庄数年,他已经习惯了被人指指点点。他确实是那座极负盛名的寺庙中的和尚,法号觉远,他被抓紧集体农庄的时候身上还穿着僧衣。
觉远埋头干着活,他如今是地里的一把好手了,什么庄稼活都能干,还得了一次农庄优秀员工奖,但这是他用手上脚上无数的血泡换来的。
有人叫道:“假和尚,有好事找你。”觉远笑着应着。
那人笑眯眯地道:“假和尚,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成家了,养鸡场有个女子看中了你,你且去见个面,若是合适,不妨早早成亲,也算有个家了。”他仔细地打量着觉远,道:“你也来了集体农庄六七年了,今年有二十五岁了吧?”他只记得和尚来的时候不像是十七八岁,看着怎么也有二十岁了,但当时那和尚细皮嫩肉的,比十四五岁的庄稼人都长得好,他倒也不是很确定和尚多大了。
觉远微笑摇头:“多谢好意,我是出家人,岂能成亲?”那介绍人鄙夷地笑着:“你个吃酒吃肉的假和尚还要装什么装?早早去见过了人家姑娘家,若是合适就早点成亲,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
觉远只是笑着摇头,那介绍人脸色微变,恶狠狠地瞪着他骂了几句,却又无可奈何,人家不愿意成亲难道还能强拉着他成亲了?
觉远听着骂声,平静地走回了地里,继续干活。他是“假和尚”?他心中淡淡地笑。
在觉远刚刚被强行安排到农庄之中的时候,他是愤怒无比的。这是什么世道啊!纳税都不用的出家人竟然要干活养活自己了!
看着属于寺庙的几千亩上好田地被官府充公,觉远想要怒骂官府是强盗,可是看着县里各个门阀子弟、小地主以及拥有一两亩薄田的自耕农的田地都被充公了,觉远的怒火和喝骂只能老老实实地咽下。
日月颠倒,乾坤大变,一个小小的和尚能够干什么?他能够扛住塌下来的天吗?觉远曾经希望佛祖显圣,可惜哪怕他把天都要看出窟窿来了,这佛祖就是没有出现。
觉远觉得这是自己对佛的误解。佛不会出现拯救现世的人,因为这现实世是上一世的业报,一切都是因果。他只要努力的向善,努力的普(度)世人,认真的承受这一世的恶报,下一世他就会获得平安喜乐。
这些话绝缘其实很熟悉很熟悉很熟悉。他每年都要对到庙里烧香的老妇人们反复地说,他那柔和的声音和庄重的气质曾经让好几个老妇人匍匐哽咽,受到了佛法的熏陶,从此获得了心灵的净化。
可是当业报落到了觉远的头上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茫然了。寺庙的主持带着金银跑了,他的师兄们利索地带着地契消失了。觉远有些想笑,主持带着金银也还罢了,那些师兄们带着没用的地契又想干什么?大楚朝把所有田地都充公了,还会承认大缙朝的地契吗?然后又想哭,那法相庄严之下隐藏的“佛心”不过如此。
觉远留了下来,他怀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留了下来。主持和师兄们不配说“佛”,只有他是真正的我佛子弟。
集体农庄的管事命令觉远脱下僧袍干农活,他应了;命令他养猪,他应了;命令他养鸡,他应了……佛法无边,普(度)众生,觉远绝不会做出违反佛法的事情与人争执乃至厮杀。他逆来顺受,并为此自豪,那烂陀寺见佛性的修法大乘三十七道品他虽然一品都没有修成,但是他都略知一二,并且会坚决的修法。修大乘三十七道品需要脱产,每日有无数的功课,他此刻哪里做得到?但佛无处不在,只要心中有佛,他不需要停留在整日诵经之中,他可以修“念佛法身”,而不修“见佛性”。虽然是权宜之计,不合大乘佛法,但他资质愚钝,能修“念佛法身”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不能贪多。而且……条件也不允许。
觉远心中苦笑,他也分不清自己放弃修“见佛性”的大道,改修“念佛法身”的邪道是不是符合佛法。但这是他在集体农庄中唯一可以继续修佛的方式了。
他也知道他为什么被称作“假和尚”。在普通人眼中和尚是不吃肉的,但他吃肉,所以他就是假和尚。
觉远有些无奈,也有些酸苦。他修大乘佛教,是不吃肉的。他也曾严格的遵守戒律绝不吃肉。他在寺庙之中诵经的时候可以轻易抵抗肉食的诱惑,但在集体农庄繁重的体力活下,这具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对着肉食欢呼。觉远第一次在集体农庄破戒吃下肉食的时候泪流满面,而四周都是嘲笑他,叫他“假和尚”的社员。
觉远认为自己已经没有资格自称“和尚”了,他确实只是一个屈服在(欲)望之下的“假和尚”,他没能经得起佛祖的考验,所以不能修炼大乘三十七道品,只能修炼“念佛法身”的低级修炼方式就是佛祖对他的考验和惩罚。
觉远平静地对待其他人叫他假和尚,他破了戒,这是他应得的,他唯一能够坚守的就是不成亲了。
远处,有几个妇人怒气冲冲地走来,大声地骂着:“那个假和尚呢?”然后在其他人的指点之下愤怒地走想了觉远。一个妇人厉声大骂:“好你个假和尚,真是不知好歹,好些给你做媒,你竟然看都不看!”
觉远平静地看着那几个愤怒地妇人,原本不准备辩解,任由她们骂几句甚至打几下就是了,一切都是业报。但他在那几个妇人之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觉远惊愕地道:“你是赵大婶?我是觉远啊。”他苦笑着看着精神抖擞的赵大婶,觉得今天或许不会挨骂和挨打了,赵大婶是寺庙的虔诚信徒之一,每个月都要来寺庙几次,每次都扯着他求他解说佛经,虽然他如今无处剃头,只能留了须发,但赵大婶一定认得他。
那赵大婶厉声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觉远!你进农庄的第一天我就认出你了!”和尚进集体农庄是一件热闹的八卦,农庄中的人几乎都跑出来看热闹了,赵大婶当然认出了熟悉的觉远和尚。
觉远有些茫然,看着熟悉的赵大婶,问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觉远,为何要给我做媒?”他盯着赵大婶,一时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竟然有人给和尚做媒?这是无知还是恶毒?
赵大婶大声道:“P个和尚!谁不知道那是吃酒吃肉的花和尚,这菩萨都没了,你还念什么佛,早早成亲,不要耽误了别人家闺女!”
觉远死死地看着赵大婶,在集体农庄数年的背叛戒律,背叛佛法带来的震撼都没有从一个虔诚的女信徒的嘴里说出“菩萨都没了,你还念什么佛”来得激烈和天翻地覆。
觉远只觉一阵晕眩,几乎站立不稳。他认真地看着赵大婶,所有不与人争执争吵的戒律尽数抛在脑后,厉声道:“赵大婶,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知道菩萨在天上看着吗?你会有报应的!”觉远想要用最严厉的语言呵斥玷(污)了佛法和菩萨的赵大婶,可是他一辈子都在学习佛法,都在守戒,从来不曾与人吵架过,更不曾骂过人,他只能说出这些毫无力量的言语了。
赵大婶指着觉远的鼻子厉声道:“什么佛法,什么菩萨?我是道教的!”她得意地对四周的人大声地道:“我家小女儿考中了秀才!我家是根正苗红的道家子弟,我家供奉的菩萨是三清老祖。”
四周的社员大声地叫好。
“我家供奉的菩萨是三清老祖”?如此漏洞百出荒谬绝伦的言语让觉远差点大笑出声,就这点道教常识也敢称自己是道教的?但下一秒,觉远只觉更加的悲苦,一个拜了几十年菩萨的虔诚的佛教徒在短短几年就改信了道教。
觉远眼睛陡然红了,推开几个妇人,厉声质问赵大婶道:“你为何要改信道教?道家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知道你这么做会有什么报应吗?”
赵大婶第一次看到狰狞的觉远,惊慌地退了一步,但看到身边人多,胆气又壮了,大声地道:“我为什么不能改信道教?菩萨能够给我什么?我拜了几十年菩萨,菩萨什么都没有给我,我当然要信道教,我小女儿是秀才,以后要当官老爷的!”她傲然看着四周的人,挺起了胸膛。
觉远厉声道:“佛赐予了你平安喜乐!你生活艰苦,两个儿子不争气,你日夜啼哭,若不是佛赐予了你力量,你的心灵能够平静?你能够熬过艰难的日子?你的眼睛早就哭瞎了!”听了多年赵大婶的哭诉,他对赵大婶的家庭实在是太了解了。
赵大婶转头看到很多人看着她,有些慌张,但几十年的市井经验让她毫不退缩,大声地道:“平安喜乐?我没钱,没房子,我儿子没老婆,我家每天野菜粥都吃不饱,我哪里平安喜乐了?”
觉远愤怒地看着赵大婶,可竟然无力反驳。一家人野菜都吃不饱,也叫平安喜乐?在寺庙中的时候觉远会觉得(肉)体的折磨是佛
祖的考验,只要心灵平静就能岁月静好,可在集体农庄的生活让他知道没有东西吃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心灵平静的,不然他怎么会破戒吃肉?
觉远有些无力地道:“但是,佛能够赐予你下辈子美好的生活,修佛是不修今生修来世的。”
赵大婶立刻察觉到了觉远的退缩,胆气陡然大壮,厉声道:“下辈子美好的生活?我怎么知道我有没有下辈子?谁见过下辈子了?就算有下辈子,我怎么知道菩萨会让我下辈子投个好胎过上幸福生活?门阀老爷说来年减租,我等了一辈子了都没看到门阀老爷减租,我怎么知道菩萨会不会像门阀老爷一样忽悠我?”
四周的社员大声地叫:“对啊,看得见的门阀老爷都靠不住,谁信不认识的菩萨啊。”
觉远气得浑身发抖,一群狂妄无知之辈竟然蔑视佛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