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隆和周言见到胡问竹的时候,胡问竹和司马女彦正在画画。
马隆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要是那些以为胡问竹不太正常的人看到眼前规规矩矩,与所有大家闺秀毫无区别的胡问竹会不会吓一跳?这些蠢货就是看不穿事情本质,轻易地被表面的事情迷住了眼睛。
他快走几步,见胡问静盘膝坐在地上,衣衫上还有汗水的痕迹,知道她又在练功,也不在意,转身去看胡问竹和司马女彦的画。两个女孩子的画算是马马虎虎,放在后花园的女子当中也不过是普通水平,但是画面的构思有些气魄,不是只会画花花草草的模样。
胡问竹低声与马隆打了招呼,又招呼侍卫给马隆送了茶水点心,道:“老马,这是椰枣,很甜很甜的。”
马隆笑着取过一个吃了,果然很甜很甜。他一点儿不意外胡问竹叫他“老马”,小问竹小时候知道喊“马爷爷”,这些年越来越像胡问静了,说话肆无顾忌,却没什么坏心思,更没有鄙夷的味道。不过话说回来,以大楚长公主的身份喊一声“老马”,也不算违礼。
马隆指指闭目练功的胡问静,道:“你姐姐这么卖力练功,你怎么不练功?”他这句话中有了一些责备的意思,他十几年前见到胡问静就知道胡问静玩命的练功,当了皇帝之后依然玩命的练功,见到小问竹偷懒,心中有些不满,有个勤奋的姐姐的榜样在也不知道学,真是越大越不乖了。
胡问竹道:“现在是画画时间。”司马女彦用力点头,别看她们玩得疯,其实每个时辰都是有明确安排的,现在是文化课时间,不能练功。
马隆笑了,觉得自己真是老了,胡问静怎么会放纵妹妹偷懒呢,对小问竹而言幸福的毫无压力的童年早就过去了,现在是刻苦学习的时间。
马隆没有等多久,胡问静睁开了眼睛,从地上一跃而起,活动了一下脖子,道:“老马,冒险坐飞艇到了这里,是想看看胡某有没有疯吗?”
马隆仔细打量胡问静的眼睛,胡问静的目光依然坚定无比,他笑了笑,摇头,慢慢地道:“陛下想要封神,洛阳朝廷大乱,好些人以为陛下疯了。”
胡问竹嘻嘻地笑,然后看到胡问静瞪她,急忙板起脸,继续画画,可没画几笔就扔下了画笔,跑到胡问静的身边扯着她的衣袖并肩立着,笑眯眯地看着马隆。
胡问静伸手甩袖子,没能甩掉胡问竹的手,瞪她一眼,却在她讨好的眼神中败退,只能由着她扯住自己的衣角,道:“胡说八道,荀勖和贾南风绝对不会以为胡某疯了?顶多以为胡某又在发癫。”她抬头看天:“谁不知道大楚朝有个神经病皇帝,不胡闹就睡不着觉。”
胡问竹用力点头:“姐姐最会胡闹了,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然后欢喜地看胡问静。
马隆心道长不大的是长公主,笑着道:“陛下所言极是,朝廷之中好些人对陛下的言行莫名其妙,老夫在凉州和新州都有不少人找到老夫问,这陛下是不是想学始皇帝陛下了?”
胡问静微笑对马隆道:“是又如何呢?”
司马女彦没搞懂什么是“想学始皇帝陛下了”,眼巴巴地看胡问竹,胡问竹摇头,这仅仅是指秦始皇求长生吗?好像又不像。
马隆笑道:“始皇帝陛下积六世之余烈而取天下,陛下一生征战;始皇帝陛下焚书坑儒,陛下废儒取法家和格物道;始皇帝陛下严刑峻法,但有犯罪必有刑罚,陛下责罚之重更胜一筹,老弱妇孺但有犯罪绝不放过;始皇帝陛下一统天下之后想要长生,派徐福去海外寻仙人,陛下一统天下之后想要给自己封神。这哪里是学‘始皇帝陛下’,陛下一生几乎是按照始皇帝陛下的脚步前进。若陛下是男的,天下人早以为陛下是始皇帝陛下复生了。”
胡问静斜眼上上下下地打量马隆,道:“你倒是开始精明了。”
马隆笑而不答,继续道:“始皇帝陛下想要长生,人皆理解,世人谁不怕死,谁不想长生?世间有钱有势之人多有求延年益寿的,不然为何人参鹿茸何首乌会成为天材地宝?始皇帝陛下只是做了大多数人想做而没有能力做的事情而已。陛下想要成神却比始皇帝陛下更加地进了一步了……”他看了一眼胡问静,慢慢地道:“……陛下以及笄之年进入朝堂,历时十三年,江山之大已经超越了秦汉,三皇五帝未有如此之广阔天下,陛下之功震古烁今,天下再无一人可以比肩,陛下如站在泰山之巅,俯视山脚众生,不论山脚众生如何努力,始终只有仰望而已。大楚朝野唯恐陛下立如此之高,高处不胜寒,回首来时路,天下事已尽矣,最终生出了一些世人惊骇敬佩的心思。”
胡问静大笑:“老马啊老马,你们是怕胡某环顾天下无敌手,因此想要当神仙了?”
司马女彦微笑,问静姐姐怎么会想当神仙,什么污妖王是真神只是战略需要而已,用神灵的名头最容易吸引百姓依附了。但她看到胡问竹笑容勉强,心中一惊。
马隆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慢慢地道:“那些庸人以为陛下学始皇帝想要长生,以为陛下狂妄自大,长生犹且嫌弃不足,想要如神仙般呼风唤雨,遂寻到老臣,希望老臣能劝陛下几句。”
胡问静淡淡地道:“逐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注1】
周言站在一边微微点头,胡问静的这句诗词说得是她当乞丐的时候的故事。
“……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却嫌房屋低。盖了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出门没马骑。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家人招下十数个,有钱没势被人欺……”
周言想着,这是胡问静当恶霸的时候的光景了。
“……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职位卑。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想要登基……”
周言淡淡地想,这诗词之中满是嘲讽,是胡问静自己写的,还是某个胆大包天的人作诗讽刺皇帝陛下?
“……一朝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下象棋。洞宾陪他把棋下,又问哪是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下,阎王发牌鬼来催。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还嫌低。”
周言确定这不是大楚朝野中人写的,不是大楚朝的人对胡问静发自内心的尊敬,也不是大楚朝的人胆子不够大,而是胡问静的“自我封神计划”才传到大楚朝廷,纵然朝野有人不满写了类似的诗句也不可能立时传到了胡问静的耳中,至于沙州的大楚将士不存在写讽刺诗词的才华。
胡问静微笑着道:“这首诗词是不是在写胡某?真是每一步都写得栩栩如生啊。”周言苦笑,确定这是胡问静自己写的,这算苦中作乐吗?她正要安慰几句,却听马隆淡淡地道:“老臣对那些鼠目寸光之人鄙视至极,陛下雄才伟略,岂会只想着做个神仙享受荣华富贵和呼风唤雨。”
周言心中一凛,想到了马隆所言的“第三点”,忽然毫毛倒竖。
马隆转头看了一眼四周,温和地道:“长公主殿下,老臣要与陛下说一些机密言语,请殿下与司马女彦姑且回避。”
胡问竹用力摇头,道:“绝不!”司马女彦扔下毛笔,跑过去握住胡问竹的手,用力点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绝不离开。周言努力地劝胡问竹:“殿下,朝廷大事,不能胡闹。”有些话对小问竹只怕是冲击性的,还是让她回避得好。
胡问竹坚决摇头,伸手取过了长剑,握住了剑柄。周言肝疼极了,谁在说胡问竹只有十八个月的智商她就和谁急。
胡问静随意地看了胡问竹和司马女彦一眼,道:“无妨,你只管说。”
马隆深深地看了胡问竹一眼,转头对胡问静道:“陛下一生传奇,旷古绝今,老臣私心揣测,陛下这‘污妖王’之名未必是信口胡说,陛下只怕是真有些神通和来历的。”
胡问竹都要哭了,要是你敢再说一句,我就砍死了你!
马隆看着胡问竹恶狠狠地盯着他,长剑已经抽出了半截,他平静地道:“老臣想要说的是,陛下是人也好,是污妖王也好,老臣不在意,大楚群臣不在意,大楚百姓不在意,长公主也不在意。”
胡问竹紧张地看着胡问静,用力点头,姐姐就是姐姐,是妖怪也是我姐姐。司马女彦呆呆地睁大了眼睛,听见了不得了的事情。
胡问静神情不变,她身上诡异的事情太多,天下有识之士早有人怀疑了,马隆绝对排不进前一百。
马隆盯着胡问静,继续道:“老臣说的都是真话,陛下有鬼神之能也好,是污妖王也好,老臣不但不惊恐,唯有欣喜。”
胡问竹将宝剑收回了剑鞘,嘉许地看着马隆,多说一些好听话,等会封你做大官。
马隆道:“老臣经常反思,以前朝大缙形势,若是没有陛下出现,华夏会如何?这司马炎死后会不会大缙内讧,生灵涂炭?这胡人南下会不会横扫中原?老臣惶恐不安,以前朝司马家的卑劣王侯而言,只怕会不顾华夏大局,为了龙椅互相厮杀,天下精锐尽失,百姓流离失所,届时若是胡人崛起,只怕这中原之地不复为汉人所有尚是小事,中原汉人被胡人作为两脚羊吃尽也为未可知。这华夏汉人的劫难只怕是逃不过去了。”
“华夏危难之际有鬼神出现挽救华夏,造福百姓,老臣唯有无尽的欢喜,对我华夏的气数和未来满怀欣喜,何惧之有?”
“老臣年老体衰,人死灯灭就在几年之内,老臣虽然不惧怕死亡,但每当念及死后再无一丝的思想,不知岁月更替,不知宇宙变化,心中依然有些绝望和不甘,若是有鬼神存在,老臣死后为鬼,依然有思想存在,老臣何必绝望和不甘?上刀山下油锅也罢,来世成为一棵草一只猪也罢,只要老臣心神不灭,思绪依旧,老臣何惧之有?”
马隆诚恳地看着胡问静,认真地道:“陛下是有大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