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2章 番外01:大缙农民

太康三年。

天蒙蒙亮的时候,刘三娘就起来了,房间内昏暗,她摸索着穿了衣衫,取了农具,这才开门,微光在她的身后扯出长长的淡淡的影子。

刘三娘像往常一样感受到了饥饿,昨晚只吃了一碗野菜粥,早已消化干净,但她没有去准备早餐。庄稼人一天能够有两碗野菜粥已经是无比的幸运了,早上再吃一碗野菜粥?天啊,这也太奢侈了!

刘三娘忍着饿,挑了一担发酵好的粪便走向田地。这一担粪便并不重,不过五十来斤,去田头的路也不远,不过五六里地,刘三娘早已习惯了,与同村那些要走七八里地的佃农相比,她的田地算是近的了。至于这五十来斤的担子真的不怎么重,全村种地的人谁不是轻松能够挑起来的?庄稼人比不得门阀老爷小姐,要是五十来斤的担子都挑不起,那是要被所有人嘲笑和鄙视的。何况对天生神力的刘三娘而言,这点分量真的不值一提。她没有挑更多的分量,只是因为只有这点粪便而已。

等刘三娘完成肥田,天色尚早。她想着昨日隔壁李四家新买了一头牛,给全村每户人家送了一个“红鸡蛋”,她没什么好还人情的,便上了山,割了一担草,李四家的牛要吃很多很多草料的,她这一担子草也算聊表心意。

李四家的牛会不会在耕地的时候帮她家干一些活?这种幼稚的事情她想都没有想过,李四家省吃俭用,几代人好不容易攒下了买牛的钱,对新买的牛宝贝得不行,怎么可能让牛给她家耕地,若是牛累了伤了,算谁的?李四家能够与全村人分享买牛的幸福,送了她一个鸡蛋,已经是少有的大善人了。

刘三娘舔了一下嘴唇,多久没有吃到鸡蛋了?她昨天舍不得吃,藏在家里,想要过几日吃,可心里痒痒的,多放几天会不会坏了,会不会被老鼠偷走了?刘三娘一边整理着草料,一边拿定了主意,她今天就要吃了鸡蛋。

刘三娘一边割草,一边注意着野菜,每当看到野菜她就停下来挖一些。今天她起得早,在山上又深入了一些,山中的野菜还没有人摘,她收获颇丰,至少挖了二十来颗野菜。

刘三娘心里非常得开心,二十来颗野菜啊,她可以吃两天了。明天是不是也要这么早起来?她开心得想着。

一担子草料比粪便重了一些,大概有六十几斤,刘三娘也不在意,随手就挑了起来,她必须走快些,割草耽误了一些时间。

田地里已经有好些人在肥田了,看到刘三娘挑了一担子草料,有人就嘲笑着:“这是想要巴结李四了?”一个憨厚的男子笑道:“这是看中了李四了,想要和李四睡觉。”周围无数农夫大笑,说些有关男女的污言秽语是他们人生不多的乐趣。

刘三娘放下扁担,走向了那个憨厚的男子,周围的人大笑:“哎呦,这是看上了你了,你艳福不浅啊。”

那憨厚的男子不以为意地看着刘三娘,一个寡妇巴结男人,除了想要和男人睡觉还能是什么?他憨厚地笑,满是皱纹的脸上幸福地绽放了花朵:“这是看上了我?我比李四厉害多了,要不要试试?”

周围的农夫大笑。

“噗!”那憨厚的男子脸上挨了一拳,鼻血和牙齿一齐飞了出去,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刘三娘骑在那憨厚男子的身上,对着他的脸又是一拳:“我想要和李四睡觉?”鲜血四溅,惨叫声划破天空。她再一拳打在了那憨厚男子的脸上,厉声问道:“我想要和你睡觉?”那憨厚男子惨叫着,却头昏脑涨,根本无力挣扎。

刘三娘一拳跟着一拳打下去:“你有种再说一遍?”

四周的农夫扔下了农具赶过来劝:“住手!”有人直接去扯刘三娘,却被刘三娘一拳打飞了出去。

“笑得很开心是不是?”刘三娘揪住一个农夫的衣领暴打,几拳下去那个农夫就鼻青眼肿,瘫倒在了地上。

有农夫拿着锄头跑过来:“刘寡妇,休要以为我们怕了你!”

刘三娘一脚踢了过去,那农夫急忙横过锄头格挡,粗粗地木柄瞬间被踢断,那一脚余势未衰,踢在了那农夫的胸口,将他踢飞了丈许远。

其余农夫瞅瞅被踢断的锄头,吓坏了,有人急忙放下脸责怪道:“刘寡妇!大家说笑而已,你怎么可打人呢?”一群农夫大声附和:“说个笑话而已,开玩笑都开不起,太没品了。”

刘三娘走过去,一拳打在那说笑男的脸上:“我就是开不起玩笑,就是要打人,怎么样?”那说笑男倒在地上,愤怒地看着刘三娘,却一声不敢坑。

其余农夫紧张地看着刘三娘,同样不敢说话。

刘三娘走过去,一人给了一个耳光,厉声道:“下次我就打断了你们的腿!”

一群农夫赔着笑,道:“是,是。”

刘三娘挑起青草担子离开,田地中一群农夫看着刘三娘走远,这才开始骂人。

“贱人!敢打老子,老子打死了你!”“女表子,就是想男人了!”

骂归骂,却没人敢追上去动手。远处,一群中老年农夫冷笑着看热闹,一点没有惊讶的意思。

刘三娘是村中的寡妇,三十九岁了,在村里算是“老寡妇”了,按理早就被村里分了田地,吃了绝户,可是刘三娘从小天生神力,且下手凶狠。在她新寡那一年,村里的一个老光棍想要对她下手,被刘三娘一脚踢断了几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都没能下地。从此之后村里再没人敢说什么夺刘寡妇的田地、吃绝户,踢刘寡妇的门,上刘寡妇的床等等的言语。吃绝户是因为寡妇没有力量反抗,任由村里人拿捏,踢寡妇的门,上寡妇的床同样是因为寡妇没有反抗能力,可刘寡妇长得有八尺高,力气比男人还要大,下手又狠,敢对她下手就不怕被她杀了?

村里的老一辈都不敢得罪刘寡妇的,只是时日久了,村里的年轻小子不知道刘寡妇的狠辣,又没有脑子,竟然惹到了刘寡妇的身上,活该挨打。

刘三娘给李四家送了一担草,李四家笑眯眯地收了,但只看李四家的眼神就知道很嫌弃。青草不要钱,也不能卖钱,鸡蛋是要钱的,一担青草也想还人情?

刘三娘知道李四家的人想得对,她也觉得不要钱的青草不算还人情,是她自己想岔了,但是她一无所有,这鸡蛋的人情只怕要以后还了。

刘三娘回家后从角落的瓦罐中翻出鸡蛋,这个瓦罐是她陪嫁物,她用了二三十年了,瓦罐光滑冰凉,她很喜欢,一点不觉得黑色的粗制瓦罐哪里差了。她掂量着手里的红鸡蛋,有些犹豫,又有些兴奋,轻轻地敲碎了染成红色的鸡蛋壳,露出白色的鸡蛋。看着那光滑剔透的鸡蛋,她将鸡蛋轻轻靠近鼻子,深深一嗅,鸡蛋的气味让她感到了幸福。刘三娘小心地将鸡蛋扔到了嘴里,慢慢地咀嚼,比野菜粥好吃一万倍的甘美填满了唇齿。她细细地感受着,以后有了钱,一定每个月都要吃一个鸡蛋。

刘三娘吃完了鸡蛋,回味了许久,急急忙忙去挑水。荆州各地河流遍布,田地边就有小河,不需要她费力灌溉田地,但是她需要挑回家。

她看着清澈的河水,在心中说着:“河神老爷保佑,今年风调雨顺。”庄稼人靠天吃饭,一旦洪水泛滥立马完蛋,刘三娘小时候就经历过一次洪灾,逃难的记忆深入骨髓,后来就养成了习惯,每次挑水都要向河神老爷祷告几句,只怕河神老爷显灵,不要为难她。

一担子水的分量稍微重了一些,有九十来斤,她用力挑起,一担水是不够将水缸充满的,她至少还要来一次,不过她一个人生活,一缸水可以用几天,不像别人每天都要挑水,无形之间她节约了不少时间,只是时间在庄稼人面前不值钱。

刘三娘灌满了水缸后,时间已经快到午时了,她匆匆做饭。木柴浓烟滚滚,厨房里到处都是烟,别说人了,蚊子都待不住。刘三娘忍住趴在地上躲避浓烟的冲动,飞快地煮完了野菜粥,然后逃难一样跑出了厨房,幸福地端着碗呼吸着新鲜空气。隔壁的李四家同样浓烟滚滚,不时可以听见咳嗽声,谁家做菜不是如此呢?

刘三娘大口地喝下了野菜粥,托那只鸡蛋的福,她前所未有的感觉到了充实。她又忍不住开始想,若是能够每个月有一只鸡蛋吃,生活是多么的幸福啊。

炊烟之中,有些屋子里传出了叫骂声,有女人的尖叫,有男人的低吼,偶尔有“寡妇”的字眼在空中飘荡。

刘三娘知道是那些挨了她打的人在骂人,或者看到她打人的人在传播谣言。她已经习惯了,村子里就是流言蜚语多,只要不到她面前乱嚼舌根,她也管不了那么多,她又没有千里眼和顺风耳。

偶尔有哭声和狗叫声,刘三娘冷冷地想着,没有打死你们,你们有什么好哭的?要是我不留手,你们早就是死人了。

刘三娘在午后的阳光下惬意地坐着,等了许久,也没看到有人敢跑到她家门口闹腾,她微微有些失望,还以为可以再打几个人的。

接下来,就是下午的工作了。

每天下午的工作是一天的活计之中最轻松的,只有除杂草和砍柴两个活计。刘三娘家中只有她一个人,需要的柴火就少,她大多数精力都放在寻找野菜上。别人家寻找野菜是交给了小孩子和女人,她只有一个人,必须靠自己。所以下午的时间对她而言是寻找别人漏网的野菜的时间,但显然到了下午就没有什么野菜剩下了,她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到了两三颗野菜。

“看来以后还是要早上找野菜啊。”刘三娘感叹着,别人可以壮劳力早上下地干活,下午休息,她只怕要反过来,早上寻找野菜,下午下地干活。她看着天空,春天这么干不打紧,夏天难道下午下地干活?这简直是玩命了。

她叹了口气,终究只能上午下地,下午捡漏。说实话,她力气大,一个人可以干两个壮劳力的活计,她租的

三亩地里的活计干得过来,而家里又只有她一张嘴等着吃饭,她对粮食的急迫感远远不如那些一家四五口人只有三亩地的人家。但刘三娘依然吃不饱,只想多找些野菜,哪怕多吃一口野菜粥也是好的。

很多农夫都闲了下来,蹲在田埂边发呆或者聊天。

一个农夫笑道:“我今日个给你们讲一个鬼故事。”周围的农夫乐呵呵地,也不说话,好多人看着天空发呆。村子里就这么大,就这么多人口,就这么多事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讲鬼故事、猜谜语、聊八卦、说下流话,其实早就听腻了,很多鬼故事和谜语都是有着悠久的历史的,从爷爷的爷爷开始传下来的,从小听到他,谁有兴趣多听?以为庄稼人个个下流无耻,专门喜欢讲下流话,聊女人的屁股或者更不要脸的言语?只是庄稼人无聊,实在是无聊,彻底的无聊,除了说一些下流话刺激一下,还有什么可以让毫无希望的生活多一些乐趣?

刘三娘年轻时也与他们一样蹲在田埂边,以为可以融入他们的生活,都在地里干活,都是壮劳力,自然是一伙的,对不对?但慢慢地她就发现完全是浪费时间,那些农夫不会因为她做了相同的活计而当她是同伴,也不会因为她是女人而停止了闲聊时候的黄腔,更重要的是,她为什么要在田埂边浪费时间?有这工夫,她宁可去寻找野菜,或者开一块荒地。

刘三娘有些叹气,她想要开荒地,非常得想,可是开荒地不是那么简单的,她有力气,有时间,不在意花三年时间开始一亩荒地。这荆州以前人口蛮多的,可又是打仗,又是迁移,很多良田都没人耕种而荒废了,她可以找到有不错水源的荒地的。

但是,她辛辛苦苦开垦三年,累得吐血,荒地成了熟地,这块地就是她的了吗?

这块曾经的良田,现在的荒地,多半是有主的。她将地主老爷家的“荒地”变成了熟地,地主老爷家心好,将这块地租给了她,她忙得过来吗?吐血三年值得吗?地主老爷家心不好,直接收回了土地租赁给了别人,她若是叫屈或者反对,立马就会被地主老爷家和衙役老爷打死。

刘三娘叹气,想要自己有一块地,必须找真正的没主的荒地,然后去衙门办了买地的手续才行,不然就算是没主的荒地,在她开荒完毕之后也会变成有主的。

可她有钱买荒地吗?她为了多吃一口野菜粥都要拼命努力了,哪有钱买地?

刘三娘清楚地知道自己有三百四十二个铜板。这是她这一辈子存下来的钱财,就埋在她家水缸之下。三百四十二个铜板也想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