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直在注视着你。”
半张脸上仅剩下的嘴巴咧开, 老妪露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原本应是大脑的地方,紫色的光团若隐若现。
张十梦笑呵呵挠着脑袋:“偶尔……能感觉到。”
“感谢你,让我们有机会再次相聚。”四肢残缺的少女悬浮在空中, 对张十梦微微躬身,声音悦耳又惹人恋爱。
“可惜你终究不是祂……”像蜡烛一般融化的五官挤出一种表达不满的,让人膈应的表情,隐炙的音色带着忧郁:
“祂不该做出这个选择……什么狗屁的自由意志, 你做得比祂差远了……”
“你确定?”张十梦收起了害羞的模样,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
一看到张十梦这副表情,华丽丽的肥尾蝎就感觉一阵心绞痛, 嚼着牙根气哼哼道:“你这家伙, 果然看出了什么……”
张十梦耸了耸肩, 对上方不可直视的恐怖威压努了努嘴, 轻描淡写道:“我看出创始者的结构正在顺利完成。
你们要是再不出手打断,等那两条猫融合进去, 世界就要解构崩塌, 重归原点了。
到时候无论是内界, 外界, 还是梦界, 无论是意识还是物质, 无论是我们这些肉体凡胎还是你们这样的先天神明,都只有一个下场。
啪, 成为最基本的离子,然后合而唯一。”
“你连这都知道?”隐炙那难以名状的脸孔皱了起来, 根本无法分辨祂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在河里看到了一些, ”张十梦收起那玩世不恭的态度, 一反常态郑重道:
“无论朝哪一条支流, 无论是起点还是尽头,世界的初始与结局都只有唯一一个——划归原点。
这是我们无法改变的事情,但不同的支流有不同的长度。我们可以选择的,是让那终焉无限延伸下去。
至少,不应发生在今天。”
张十梦环顾四周。虽然一众古神就没一个长得能够正常看出情绪,但吸收梦神血肉之后的张十梦,已经迈过了对祂们使用【神秘】的门槛。
【心眼】之中,众神的色彩无一不是震惊而动容的。
这让张十梦确定了心中的猜想,重又恢复了轻松的笑容:“梦神的选择,你们的绝望,应该都与此相关吧?
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诸位,自由意志,并无法改变万事万物的终结。
但是,比起那种无解的终极问题,我可以向诸位保证一点。
与自由意志相对的,上面那东西的形成需要古往今来所有的宿命之力。
我一直在纠结躲在历史背后操弄命运的那位,为什么一定要从数万年前开始,就不断将触手细致入微地深入人类世界。
直到听到盲眼女士对创始者神胚所总结的原料,方才恍然大悟。
‘衍生万物的阴阳;梦的遗蜕;内界的众生灵魂;外界的书与意志。’
仔细想想,你们应该也能看出来吧?”
说着,张十梦抬手指天。
她所指的不是那正在聚合成形的创始者神胚,而是更在其上方,高悬于九天之上的紫色大河。
众古神皆是一怔,随即纷纷仰头望天。
以众神的目力,自然可以像往常一样,看到历史长河上那一幕幕残破的画面。
但就在张十梦揭开谜底的一瞬,祂们敏锐地察觉到,数万年来观星时被遮盖掩藏的一丝迷雾,此刻悄然散开。
一位传世的名相正在向帝皇以死相谏;一位落魄的老乞丐正将武功秘籍送给分了烤鸡给自己的少年;
一位文静的中学女生面无表情地切开素不相识的男子的脖颈,随后悄无声息翻回教室上课;
熟悉的破旧孤儿院里,一位笑容可掬的小姐姐,正对着年幼的张十梦伸出小手……
一桩桩一件件,无数微不足道,隐藏在日常之中的些许反常,在此刻在众神面前纷纷被高亮标识出来。
每一位当事人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每一个正在发生的事件都是淹没在时代浪潮下最不起眼的一朵浪花。
然而,当所有这些高亮的瞬间在历史中展现出时,隐藏在偶然背后的因果必然,就被清晰的逻辑脉络串联了起来。
这些人针对的并非张十梦,而是像逐韶用【时之果】搜集自由意志,准备将其汇聚于一处而孤注一掷一样;
隐藏在历史幕后的“命弦”,同样在收集与自由意志相对的宿命之力。
唯有将整条时光与命运长河的宿命之力加以引导,令其汇聚于一处,才能重塑创始者的身躯。
因为,那本就是万物终焉之时的必然宿命。
承载自由意志的张十梦无法改变这一宿命,在背后操弄着整个历史宿命之力的的命弦,同样无法改变这个过程。
祂一直以来所做的,不过是由果导因,从而提前这一结局的发生而已。
在这个过程中,祂甚至不止一次直接或间接地帮助了张十梦。
就像磁石的两级,虽然彼此相斥誓死不可融合,但一边越强烈,另一边也会更加逼近极致。
帮助张十梦一路成长,直到最后承载历史长河中大部分的自由意志,同时便也意味着在最终的这一时刻,剩余的宿命之力会自然汇聚在同一时空。
似乎意识到被张十梦道破了自己的遮掩,在这一刻,历史长河中的一张张面孔整齐划一地回过头,朝地面上望来。
那脸孔不再是耳熟能详的宰相,粗鄙不堪的乞丐,平平无奇的女中学生,甚至不再是人类的模样。
取而代之,回眸一瞥的那张脸,是一张乌黑油亮,没有一根杂毛的猫脸。
那张猫脸甚至不是双眸阴翳的盲眼女士,而是……
原初之黑猫,理智的至高混乱意志,顶着张十梦模糊记忆中仍能对上几分轮廓的那条斯芬克斯黑猫——查奥特。
一边在天上,一边在地上,隔着世界的原初与终结,古神们再次与黑猫对视。
说实话,虽然卖刚重生的老伙计兵弑一个面子,无一例外全部赶到现场,但是这些古老的存在一开始却并没有与张十梦并肩战斗的心思。
有些神只是不想跟随一个年纪还不足千岁的小小新生灵孤注一掷;另一些则早已万念俱灰,对自己的结局与世界的未来完全没了兴趣。
可在听懂张十梦所暗示的事情之后,每一位古神皆难免动容。
如果能在这里彻底消灭掉重塑的创始者,那就意味着自此之后,三界的历史将不再受宿命左右。
或许宿命与历史的惯性仍旧存在,或许时间的尽头仍旧是创始者的原点。
但至少从今往后,那有可能趋近于无限的漫长时光中,事件一切的束缚都将被打破。
或许无力左右自己命运的底层凡人还感觉不到什么,但身为已经走到极致,心灰意泠无欲无求的祂们,那将是一个拥有无穷可能的,崭新的美丽梦境。
不,那是祂们做梦也不敢想的世界。那是梦神的期望,是创世以来,唯有那位绝世之神才曾经敢于梦想的将来。
这一刻,众神早已一片死灰的平静内心,又蠢蠢欲动了起来。
见张十梦三言两语,便动摇了一众古神,身边的女孩们皆是满心佩服。
但就在这时,醒过味来的隐炙却突然惊怒交加地喊道:
“等等!你的意思是……你已经预料到了创始者的复苏,然后有意放任它发展到眼下的地步?”
要说张十梦真的是等到盲眼女士道出创始者神胚的原料才后知后觉,那就有点侮辱众神的智商了。
毕竟始终关注这里的他们也听到了同样的话语。张十梦所经历的一切,他们也始终在追随。
唯一的可能就是,张十梦一早就对命弦的阴谋有着相当把握的猜测。
然后,为了一锤定音的结局,与那条猫互相利用,自愿做饵把事情推动到了眼下的情况。
昔日梦神统领众神的年代,可从未做出过如此胆大包天,如此冒险而不负责任的决断。
面对如此坦率的责问,张十梦似笑非笑。
她本以为神明都有着深渊一般的智慧,这种事情心照不宣也就过去了,却不想隐炙竟耿直到直接问出口来。
意料之外,反倒是一向大大咧咧的肥尾蝎一拳砸在隐炙的背上,笑嘻嘻道:“事到如今,还纠结这些干嘛?
你才是我们之中最希望梦神的遗志得到贯彻的一个吧?
再不出手的话,可就没有机会了。本小姐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整个神已经消失在原地。
张十梦微微侧目,瞥见天穹之上那代表战斗,血与杀戮的星座光耀闪动,对她挤了挤眼。
还不等反应,宛若超新星爆炸般的能量便在她头顶上爆炸开来。
出手的不止肥尾蝎一人。
在【心眼】还未被爆发出的强烈能量晃到无法观测前的一瞬间,张十梦隐约捕捉到了,所有的古神尽皆采取了行动。
与后世那些凡人深入梦界,升华成的新神不同;在场每一位古神都与这天地一样,同生于创始者。
祂们虽然都顶着人类的样貌,但归根结底是完全不同的存在形态。自打诞生,祂们便无须像人类那样吃喝拉撒。
除了一门心思钻研肉身武学的兵弑之外,也根本不会使用人类形态的拳脚兵刃进行战斗。
头顶的碰撞光怪陆离。
无法观测,不能理解,难以名状。
权柄吞噬了位格,位格撕扯着规则,规则倾轧着神性,神性扭曲并定义着物质与意识……
那是神格之下,一个照面就会灰飞烟灭的,匪夷所思的力量。
但偏偏因为重塑神胚的创始者扭曲了大河,让其所处的位置既连通三界,又自成一体。
众古神有意而为之的情况下,让大地上的众人同样被定义为多重维度上不确定的存在。
他们既见证了这场神迹,又偏偏“不在场”,不会被诸般匪夷所思的手段与碰撞所抹杀。
张十梦仰头眺望,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她的双眼在第一时间便因直视不可观测之现象而被刺瞎,但又在同一时间重塑。
她不断用之身的【真理】塑造着“可以观测”的状态,不断用【神秘】修复着被从概念上破灭的器官。
一切,只为见证这场由她吹响号角的终焉之战。
她知道自己成功了,在众神有意保护她们那一刻,就已经确信。
身边的同伴们大部分有着自知之明,从一开始就未曾仰头。
少数憨直的例如山猫子,此刻正捂着双眼满地打滚。
所有人中,唯莫离与她并肩而立,仰望星空。
不同的眼与灵,不同的命格,入眼所见亦是不同。
莫离的眼中,变化莫测的群星掩盖了众神的厮杀。但前所未有的,剧烈运动的轨迹,又恰到好处地展现出战局的所有细节。
这是在上古年间,为了让她可以与众神正常相处而不受伤,梦神留给她的馈赠。
整个星空,就像是一大群快速飞舞的萤火虫,激烈地不断变化着。
“我好像知道……祂们为什么都能注意到你了。”看着那骇人的,仿佛群星随时都会因为碰撞而陨落大地的夜空,莫离喃喃道。
“我早就知道了,”张十梦苦笑道:“【启梦者】,那命格才是我唯一从梦神那继承到的东西。
随着历史脉络的逐渐清晰,不确定的未来被一一否定,祂所留下的遮蔽,也终究拨云见日。”
开启不确定的未来,正向是希望,反向是毁灭,这便是占星牌中,对【启梦者】这枚序列为二的卡牌的定义。
与所有命格一样,在同一时间,它只归属于特定的存在。
千万年以来,那一直是梦神的命格。直到张十梦发现了这个秘密,她便确信了梦神的殒没。
也因此明白了逐韶的关注,美尼欧斯的追杀,以及那缥缈莫测,似有若无的命弦,如何能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不断影响摆布她的命运。
“话说……让兵弑拉来古神们助战,就是你的最后底牌么?”冷不丁地,莫离突然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张十梦没搭话,不置可否地侧目过去。
“还在的古神,已经不多了。而那家伙……比预期的更强,”莫离叹了口气,对虫群飞舞般高速移动的星空努了努嘴:
“如果你的计划不是趁机坑杀众神的话,或许是时候想想办法了。”
虽然无论张十梦作何抉择,她都会支持她的选择,但莫离终究是对那些曾经一起生活数个纪元的古老存在们留有相当深厚的感情。
如果有可能,无论张十梦期待着什么样的结局,她都不希望是以众神陨落为代价实现的。
张十梦点点头,胸有成竹般轻声答道:“有道理,毕竟当年也是古神与外界意志全体集合,才勉强战胜了创始者。
虽然现在那东西还未融合二猫的灵与意志,但汇聚历史与未来的宿命之力,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毕竟宿命和虚无缥缈的自由意志不同,是实打实可以直接作用于物质与意识的东西。
作为命弦那家伙一直以来对我的期待的回应,我也是时候该帮祂推上最后一把了。”
说着,她笑眯眯探手从虚空中扯出一块染血的石砖。
接着,第二块,第三块……
转眼间,一座魔法阵的雏形便被张十梦铺设开来。
“等等……你说你要帮谁?”错愕之下,莫离第一时间都没能跟上张十梦所说的。
但等她看清张十梦手头的动作,语声便是一滞。
怎么那家伙在摆弄的东西……那么眼熟?
片刻的愣怔,待到看清张十梦手中出现了水滴鱼状的灵魂,并将其一一安置在法阵节点上时,莫离头皮一阵发麻,只感觉脊椎骨都要炸开了:
“张十梦!你给我住手!”
这魂淡家伙,竟然把她当做决死底牌的断截莫比乌斯之阵,整个从门书塔楼搬了过来!
张十梦笑而不语,继续将最后的七枚点金石一一落入眼位。
惊怒交加的莫离再不顾分寸,一个纵跃扑上去想要将张十梦推出大阵之外,自己取而代之。
但她却从张十梦的身体中径直穿过,什么也没有碰到。
论及对空间和维度的掌控,在那乱斗的苍穹之下,当世已是无人能与张十梦比肩。
借助时空大河紊乱的支流,她此刻既位于此处,也可以存在于无限维度的远方。
莫离彻底慌了。
作为断截莫比乌斯之阵的布设者,她当然清楚张十梦是有资格触发大阵的。
使用继承自梦神的血肉,与她自己的灵魂为代价,张十梦甚至可以直接参与并干预到这场群星之上的战争。
但毫无疑问的,即便已经一只脚跨入神明的领域,她也注定像所有曾经的使用者一样,迎来神形俱灭永不超生的结局。
在经历那众生难以想象的,漫长而恐怖的痛苦之后。
莫离相信张十梦的坚韧,她一定能撑下去。
但越是如此,她越感到绝望。
数万年来,她从未像今天一样感到无力。
便是梦神殒没那时,她也因为对自身定位的认真,并未太过苛责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