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第几次循环了,林逾拂开岩石上的积雪,果然,岩体潜藏着暗红色的脉络。
这里除了冰雪,还有堆积成山的红石。
不过红石是什么?
林逾一时间记不清晰,只感觉有双无形的手,拉拽着他,使他的肌肤与红石相贴。
而每当他死去一次,谢泓王座上的羊头都更硕大一分,随着林逾反复的死亡,羊头已经大到足够遮挡谢泓的整张脸。
好像谢泓随时可以摘下它,戴在自己的头上,变成林逾深恨着的……
深恨着的?
林逾不记得自己恨过什么。
他知道自己对福利院颇为不满,但要憎恶到“深恨”的程度,他完全没有印象。
这一次,谢泓将他劈落山崖,林逾感受到自己正急速下坠。
过耳疾风犹如利刃,将他片片血肉千刀万剐,最后猛地砸落在坚硬的冰面,滚烫的血液涌出身体,他本能地张开嘴,感受脏器破碎、七窍流血、铁锈气息将他包裹。
白雾氤氲,林逾听见滋滋的杂音,仿佛他的热血正在烫融这片彻骨的寒冷。
林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精神都集中在了他的眼前。
与他隔着冰层的、死去多时的尸/体。
对方也是十几岁的少年,看上去比他还要年轻。
衣衫褴褛、瘦骨嶙峋。
稚嫩脸庞上满是惊恐,他在死前一定不像自己那么从容。
……谢泓他,不仅仅杀了自己一个啊。
还有这不知多少米厚的冰层,还有这该有成百上千具的尸骸。
林逾自认不够善良,比这更残忍的画面他也不是没有见过。
可是每每想到导致这样惨剧的不是别人,而是他所熟知的谢泓——
谢泓他不仅仅是所谓的“暴君”而已。
他是军人。
他很可能是一名战争犯。
温柔的、善良的、完美的养父,同时是一名残害无辜、罪无可赦的战犯。
这里没有白昼和黑夜的区分,林逾也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
只知道在无止境的死亡和复活中,他明白了自己和谢泓无法共存。
除非让谢泓消失。
否则就只有他一人深陷在消失、重现、再消失的轮回中。
林逾抚摸着满壁红石,他本能地在心中默念祈愿:让谢泓无法杀死我吧。
于是他的手里多出一把长剑。
通体鲜红,如同奔涌的血液,凝成锋厉的、直指谢泓的剑。
“什么人?”谢泓问。
“……”林逾疲惫回答,“不想死的人。”
冰雪幻化长剑,剑锋同样指向了他。
他们对峙着,以同样决绝、孤注一掷的姿态。
谢泓说:“抱歉。”
“小鱼,和我们一起生活后,你有开心一点吗?”
谢泓穿着围裙,用浇花器精心照料着林茜心爱的盆栽。
他的身边,少年林逾同样穿着儿童围裙,握着浇花器无措地旁观学习:“……我觉得很好。”
“太好了。”谢泓转过脸来,对他微笑,“我们也是第一次做父母,很怕哪里做得不好,所以你有什么建议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一起努力,让生活变得更开心一些。”
林逾双颊微红,在他热切的注视下不自觉点头。
对于这个天降新家,林逾始终处于受宠若惊的状态。
要说他有多开心被收养吗?——那倒未必,他只是欣喜自己终于逃离了噩梦般的福利院。
只要能离开福利院,哪怕生活在臭水沟,他都会比从前开心。
可惜谢泓他们显然不知道这点。
他们期待着林逾能因他们的努力而感到欣慰,期待他们夫妻能为林逾提供幸福快乐的家庭氛围。
林逾安静地学着谢泓的动作浇水,留声机的乐声从楼上传来。
父子俩同时扬起头,林茜正从二楼探下半边身子,深红色的长发如同帘幕一般低垂,映衬她秾丽美艳的面孔,笑容却无比亲切:“小鱼,愿意帮我煮一杯咖啡吗?”
谢泓叉腰劝诫:“这种小事你要学会自己做。”
“都说是小事了,小鱼就帮帮忙嘛?”
“小鱼这次不准再心软,我们不能宠坏了你妈妈。”
林逾茫然四顾,无论是林茜微微嘟唇故作无辜的表情,还是谢泓叉腰皱眉佯装生气的面庞,他们表现得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幸福夫妻,情投意合的恋爱、无伤大雅的争吵,美好得近乎不真实。
“我这就去。”林逾脱下园丁手套和靴子,小步跑去准备咖啡。
林茜一声欢呼:“傻眼了吧!小鱼果然更喜欢我!”
谢泓重重一哼,对林茜唠叨:“不要仗着小鱼懂事就总使唤他,被福利院发现会以‘虐待’为名要求召回的。”
“这就算‘虐待’了?”林茜嘟囔,“老娘叫你给我泡一百杯咖啡,谢家那帮孬种也不敢召回你。”
谢泓失笑:“这能相提并论吗?”
林茜不理会他,兀自踩着翩翩舞步离开了阳台。
一会儿,林逾将咖啡端上二楼,林茜正在练舞室里压腿,见他过来,急忙捧过咖啡,笑吟吟赶去阳台向下炫耀:“谢泓,看见了吗?儿子特意给我一个人煮的,羡慕吗?嫉妒吗?”
谢泓:“……”
谢泓木着脸问:“午饭想吃营养剂了?”
“哟呵,谢某人输不起咯!”林茜旋转着返回练舞室,顺手摸了摸林逾的脑袋,“想不想去厨房偷学你爸爸的厨艺?”
林逾问:“营养剂不可以吗?”
他觉得营养剂也没什么不好,反正都是果腹。
“这话可别让谢泓听见。”林茜堵住他的嘴,神秘兮兮地解释,“除了外出作战,他都不可能接受营养剂的。”
“为什么?”
“这个——”林茜想了很久,最终确定地回答,“因为我们想要努力活下去。”
林逾隐有所悟,安静地眨了眨眼。
“如果生活里只剩营养剂那种无色无味的东西,
“谁还愿意在这狗屎一样的世道苟且偷生啊?”
林茜说这话时,双眸还闪烁着熠熠的光彩。
她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以至于林逾长久以来,都将这句话奉为圭臬。
如果这世上只剩无谓的循环和陌生的谢泓——
他才不愿意在这种世界里轮回下去。
林逾握紧了剑,死死盯着谢泓及他身后的羊头:“爸爸。”
“教我如何战胜你吧。”林逾说,“我不会尝试理解你了。”
谢泓静静看着他,随后,他摘下王座上的羊头,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他的声音从羊头下传出,闷闷的,但依旧可以听出谢泓的嗓音:“嗯。”
雪风凛冽,林逾感觉冷意几乎在往他的骨缝里钻。
谢泓正一步步向他走近,羊头上那双与地面平行的瞳孔竟然无端让他感到恐惧。
他在恐惧一颗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