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下午的活动还是晚餐,福利院里都没有发生任何的意外。
林逾依约帮助霍勒斯清理了部分克隆体,两人之间微妙地没有对话。
唯独在林逾即将返回自己的辖区前,霍勒斯忽然抓住他的手腕,眼神瑟缩地问,星网里有没有和他相关的讨论。
有当然是有的,作为红水灾下的第一个受害者,霍勒斯·马特这个名字已经被人们熟知。
大量网友自发为他默哀,曾经鲜有问津的摄影作品也被网友翻找出来广为传播。一时间,大家都惋惜着一名优秀摄影师的消失,他的家人更是借着亲属身份在星网宣传霍勒斯“至死”未能完结的一套作品。
林逾将这些页面的可视权限和霍勒斯共享。
网友的惋惜、网友的哀悼、网友的祝福。
家人的遗憾、家人的悲恸、家人的祈祷。
甚至已经有企业表示愿意为霍勒斯出版一整套摄影集,假使呼声够高,还可以为他举办一场个人摄影展。
霍勒斯默默看着一切,林逾注意到他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
“我自己也有星网账号。”霍勒斯说,“十年,我花了至少十年在各大平台宣传我的作品,上万张成图、数千篇文章……十年里所有作品的热度数据加起来,都抵不过现今话题下一条‘哀悼’我的热评吧。”
霍勒斯坐在楼梯的转角,夕色透过走廊窗户,闪烁着勾勒他的轮廓。
这个过度瘦弱的中年男人仰头看向灰白的天花板,眼白里密布着血丝。
林逾靠墙站着,没有搭话,他知道霍勒斯不需要回答。
霍勒斯抽了抽鼻子,很快挤出笑容:“所以,这么说来,我很幸运嘛!”
林逾看他一眼:“嗯,恭喜。”
霍勒斯自己都忍俊不禁。
尤其当他看到亲属长篇大论对他的追忆,里面充满了“勇敢”、“诚实”、“执着”之类的赞语,霍勒斯更加捧腹大笑,顾不得林逾还在一旁,他只知道自己快要笑得再次断气。
“我这人从小读书就不行,除了拍照没别的爱好。”
霍勒斯伸出两指在唇前停了一会儿,好像吸进一口烟,又徐徐吐出。
他的表情总是那么疲惫而颓靡,包括此时此刻:“十八岁,检测出我是无异能者,家里人大失所望,又对着我的成绩单唉声叹气——真奇怪,明明我们全家都没异能,读书也都一般,为什么要对我有特殊期待?”
“我出生在北部LOB星系,别误会,我家是在城郊难民村。
“我从十八岁给一些不接受智能物流的客户送包裹,二十岁被贵人看中,去地下赌场当打手,幸好二十四岁就被人打坏了身体,靠私了的赔偿金带家人搬出LOB星系,去西部定居。
“……我想赔偿金还剩一点,不如找所学院学学专门的摄影技巧,但家里觉得我没那个本事,全是异想天开。于是再在医院躺了一年多,我就趁一个半夜自己逃跑了。”
林逾分享的页面还停留在霍勒斯家人对他的“回忆录”里。
霍勒斯边说边笑,笑到最后,眼角又闪烁微光,像是沁出了一点泪。
“林指挥,您说,他们当年怎么不夸我‘勇敢’‘诚实’又‘执着’呢?”
“如果这十年里有哪怕一家报社接受我,我也不会为了拍到别人不敢拍的巴洛尔山巅全貌跑去禁地。
“然后一个人孤零零死在红水灾下。”
霍勒斯哈哈大笑起来。
“我知道不该和您说这些,但我还是没忍住。”霍勒斯道,“大概因为您让人很安心?”
林逾道:“你的安全感来得真奇怪。”
“不,不是我奇怪。
“是您能给人一种……被注视,但不会被干涉的感觉。”
霍勒斯低声笑笑:“就像小时候去教堂告解时,永远安静听罪人述说的神父。”
夕日渐颓,霍勒斯的面色从晚霞似的浅红转为影翳中的阴沉。
在无光的角落,更显得他的面孔沟壑纵横,从那双眼睛里透出的情绪,远比他的年龄更加沧桑。
林逾玩笑般抬了抬眉:“也有人说我是‘神’。”
霍勒斯也和他一样笑了笑:“那您一定是刚出生的新神,才会残存对渣滓的怜悯。但这是不好的,林指挥,垂怜人渣会害您受伤。”
“——我无所谓。”
林逾回答:“该发生的都会发生,能躲开的也会躲开。所以都无所谓。”
这是来到中高层区的第二天。
霍勒斯送走林逾后,便在晚餐时间宣布了他的单行规则。
从此在霍勒斯的辖区内,将会诞生出层长、室长等等“干部”,他们对霍勒斯负责,任务是揪出负责区域内的小山羊派。
他宣布了“只有小山羊派全部根除,剩余考生才能向上前进”的真相,并设立出完善的奖惩机制,将自己的辖区包装成更加“文明”的猎场。
等林逾听说这件事时,41~50层已经出现两起检举。
两名小山羊派先后落网。
愤怒、无奈、担忧、恐惧……种种情绪在压抑的十层楼里爆发,酝酿成浓烈的绝望和悲愤,以50层为起点,逐渐向上蔓延。
最终传入了林逾负责的71~80层。
“林指挥,传闻都是真的吗?!”
陶夭夭扑近了抓住林逾的袖子,她的双眼泫然欲泣,唯恐林逾同样效仿霍勒斯的举措。
小山羊派占所有人中的20%。
这意味着几乎每一支尚未缺员的队伍,从概率来看,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两名小山羊派。
陶夭夭的队伍当然也不例外。
然而有人自危,便有人跃跃欲试,毕竟暗无天日的囚/禁终于迎来转机,无论这一手段是否残酷,至少也是一线希望。
当陶夭夭冲向林逾时,和她一起看向林逾的目光也有无数道。
所有人都等待着林逾的发声,只等他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做出相应的判断。
“把霍勒斯解决了吧。”陆惟秋的声音在心里响起,“他本来也没什么用处。”
林逾问:“你的积分怎么样?”
陆惟秋沉默一会儿,答:“不够拿到‘救世主’。”
意料之中。
陆惟秋一队果然也是泥菩萨。
林逾轻轻拨开陶夭夭的手,倾身贴近她的耳侧:“………就这样去办。”
陶夭夭愣了半晌,眼里盈着泪光,重重点头:“嗯!”
“那么,我也向大家说一下我的想法。”
林逾屈指弹了弹自己的麦克风,话音传递到辖区内每个角落。
“如果真的发现别人是小山羊派,想着一定要除掉小山羊派的话,你们就自己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