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逾没有忘记木偶人爱伦的劝告。
爱伦提到过,“大人”一直关注着他。
那位“大人”希望他看清自己的使命,静心分辨眼前的真假。
那人还曾和埃尔法拉一起出现,埃尔法拉亲口说过,她身后是山羊的号角,另一人身后则是绵羊的道路。
——这大概是说,假如爱伦背后的确就是那个和埃尔法拉一起出现、有意使用了变声器的男人,那么此人的身份一多半就是绵羊派的一员。
作为绵羊派的一员,对方却期待他来挽救这倾颓的世道。
为此,那家伙不惜让他看到曾经错过的美好和腌臜。
林逾屏息凝神看向办公桌对面,支腮假寐的维拉妮卡。
办公室内一片静谧,唯剩他和克洛维斯的呼吸此起彼伏,维拉妮卡低垂头颅的模样,就像一只沉睡的漂亮娃娃。
“顶层区是什么样子?”林逾问,“我很想亲眼去看看。”
维拉妮卡轻笑着回答:“你们这些小混蛋……都成年了,还是一模一样的赖皮。”
她按下办公桌上不显眼的机关,身后装饰用的书架刹那间门窗大开。
书架在隐藏的滑轨上缓速移动,片刻便露出书架的另一面——挂满枪/械的展柜,一排排口径不一的枪口对准了林逾二人。
铁锈味几乎弥漫开来。
“等等……”克洛维斯下意识挡住林逾,皱眉面朝枪口,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
维拉妮卡这才掀开眼睑,褪去柔弱外表的伪装,她甜丝丝的嗓音更让接下来的话语显得瘆人:“你当真做好成为‘神明’的觉悟了吗?”
林逾默不作声。
“我拦不住你,当年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维拉妮卡说,“可我不会像凯瑟琳那么宠溺无度。哪怕十次、百次、千次,每次我都不是你的对手,但我终归要拼尽所有去阻拦你。”
林逾问:“因为不认可我吗?”
“……这是什么话。”维拉妮卡笑笑,“我是凯瑟琳的姐姐,她那么喜欢你,我当然也心疼你们。作为中层区的‘护理员’,少有人比我更清楚你们童年的经历,而且,我也很欣赏你们的成长。”
“我有无数个喜爱你们的理由,也有无数个希望你们幸福的理由。
“但我决定和你对抗,林逾同学,希望你理解,这只是我作为蝼蚁,对必然历史发出的微弱的抗议。”
她一边说着,眼眶里隐约有泪花闪烁。
“真不甘心。决定人类命运的竟不能是人类自己,区区‘神衰’就把人类折腾得这样分崩离析。作为人类,我真的很不甘心。”
林逾应声阖眸,他伸出单手,决定快刀斩乱麻地结束一切。
然而克洛维斯在他动手前更快一步开口:“让我来吧。”
林逾皱眉望过去。
林逾不喜欢被亲近的人看到不好的一面。
即使是在林逾的道德观里,林逾也一样认为曾经的自己不好,正是因为知道那些行径的不堪,林逾才会忘记了过去也不能忘记厌弃自己的心情。
但克洛维斯是个记性很差的笨蛋。
他只记得住自己很喜欢邻床的伙伴。
比伙伴本人还要喜欢。
除此之外,都是冗杂的、毫无意义的加法,克洛维斯愿意配合林逾把那些通通忘掉。
克洛维斯拉住林逾的手,语气坚定而恳切:“我们八年前就是共犯,不对吗?”
“凯瑟琳说过我是感染者的后代。既然维拉妮卡想要和‘神衰’对抗,那么就交给我吧。”
言语间,克洛维斯的眼睛已经转变为金色的竖瞳。
他举重若轻地耸耸肩膀,故作诙谐地玩笑:“就让本帮凶试试嘛?”
林逾终于无可反驳。
凯瑟琳也好,维拉妮卡也好,她们身上都表现出一种“扭曲”的性格。
二人常年挣扎在信仰和私欲之间,无力反抗集团的决策,又竭力保留着个人的倔强。
凯瑟琳坚定响应着集团,为此压下她对院民的喜爱;
维拉妮卡隐忍听从着命运,为此忍耐她作为人类的不甘。
前者不得不亲手助推“小山羊派”的消亡,后者不得不坐视“神明”的降临。
林逾渐渐有些理解那位“大人”希望自己看到的东西了。
看割裂的“小绵羊派”——有人为了自己的生存甘愿背叛,有人为了包庇他人而自甘沉默;
看割裂的“小山羊派”——有人如惊弓之鸟一般仇视着对立的所有,有人压抑不语,静静等待审判的来临。
还看割裂的个人。
同样是失去队友,艾萝奋而针对仇人、维多利亚坚守自我的道义、段星渊则转而追求己方利益的扩大。
更不提人群之中还夹杂着吴愁、陆惟秋、谢泓这样立场暧昧的怪胎。
或许人类就是这么混乱。
所谓的善也好,恶也罢,一人千面,千人一面,都是人心,也都是人面。
那家伙就是希望他看到这些。
希望他承认,人类时而可憎,时而可爱,时而可恨,时而可怜。
林逾感受到身后巨大的热量,千百枪炮齐齐轰鸣,浓烟席卷了这方天地。
枪火与黄烟吞没了维拉妮卡的办公室,林逾逼迫自己不去回头。
他亲眼见过克洛维斯和郁兰生对战时的模样,经过南部考区的磨炼,现在的克洛维斯没那么容易被击败。
无论是作为指挥还是挚友,亦或者是他当年一时口快说的“帮凶”或“共犯”,林逾知道自己能做的只有相信克洛维斯。
把所有喧嚣抛之身后,林逾的步速快得像是撕裂了原有的时空。
几乎只在一念之间,马丁办公室的大门已被林逾一脚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