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厢的孟彰又开始说话了。
“我当前确实是不足的,确实是还欠了些东西,而就连我自己,其实也不确定自己到底需要补足些什么。可我能确定——”
“我需要的,不是你。”
宝珠周身萦绕的宝光似乎都凝滞了一瞬,俨然反应不过来。
孟彰却是别开视线,不再去看宝珠,而是看着随灵机感应映入他心神中的诸般幻象。
他看见那被茫茫灰雾笼罩的天穹,看那铺满了黄泉路旁的绿草,看那绿草草叶上凝聚的浊黄水珠,看那绿草根茎侧旁由水珠汇聚成的水畦,乃至是水泊。
他一一看了过去,就像在看早先时候随着道则演化而流动游走时候的他自己的灵觉。
他看了很久,但开口却是说:“也不是你们。”
随着这句话落下,那还在与天地同在、正在与天地交感、沉浸在天地道则之中的孟彰的大部分心念却是猛地一颤,心神渐渐抽离。
不,其实也不算是在抽离,应该是开始了挑选。
他在快速远离这些幻象,追逐着某些更吸引他的东西。
这也没有太为难他,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所想要的。
喜。第一次从亲长手中接过糖饼,在嘴里咬破时候糖饼从舌尖传递入心肺的满足与欢喜;洗干净手上的泥土,从师长手中接过书典的期待与激昂;拿着喜尺挑开新娘子顶上红盖头的羞赧与乐呵……
怒。好不容易凑足了银钱买下的田地才刚刚落契就被人抢走的恨怒;家中才刚刚长成的妹子不过是出门一趟就被人强行掳走的暴怒;安分行走在大街上只因没有及时给青皮让开路就被人一脚踹过来的怨怒,正开门迎客却被人提着刀冲进来押到牢狱里的惊怒……
哀。还没来得及好好奉养老人就接到噩耗的哀痛;好容易寻到门路要成为世家门客却来不及照拂家人,反而被卷入了世家内部的纠纷中成了弃子连自己性命都没保存下来的悲哀……
在天地的道则演化之中,人的心念和思绪就像是混在水里的沙石,时而与水流同行,时而又沉积在水流的某些低洼地带。
孟彰轻易就寻到了它们。
而也是在同时,孟彰正在寻找的那一部分心神便即蜂拥而上,落入这些不知道沉积了多少年月的情绪之中。
倘若只是孟彰一人的心神落入这些情绪之中,那无异于溪水入海,转眼就会被淹没同化,根本不会有幸存的机会,但这会儿孟彰的状态着实特殊。
他的心神沉入这些情绪中,却是载沉载浮,始终没有彻底沉沦淹没下去。
他在游走,在寻找。
并没有花费他太多的工夫,他很快就从那些杂乱、繁琐、深刻的情绪中找到了他所想要的东西。
系在这些情绪上的愿。
喜是因为如愿以偿,怒是因为愿景被迫中途斩断摧折,哀也是因为愿景的缺失与落空而孕育……
种种情绪的诞生与沉积,都与人的愿有关。
这些愿,这些或大或小、或远或近的愿,在昔日它们的主人尚且在生时候,也都属于梦的范畴。
是他们的梦,是他们的念想。
孟彰的念就沿着这些情绪,追溯与它们密切相关的梦,也追溯着这些已经遗落在岁月里的念想。
但孟彰没有去碰触,甚至也没有去贴近。
他的念停在那一个个愿景、念想之外,远远地眺望。
就像路过的行人在道路上一时停下脚步,去观赏那从围墙里探出些枝桠来的花木。
这些花木有很大一部分甚至都已经不再生长,余留在那里、映照在孟彰心神间的不过是一缕残色,但孟彰仍然能感受到这些花木曾经的勃勃生命与无尽瑰丽。
它们的主人曾经那样殷切地期待过,那样虔诚地盼望着……
岁月冲刷了他们曾留下过的痕迹,但却刷不去他们的执。
这些执念留存了下来,于是这些梦、愿景也就遗留了下来。
孟彰凝视着这些愿景、梦境,轻声说:“请尔等助我一臂之力。”
孟彰敛袖,端端正正拜了一礼。
一礼拜下,孟彰魂体上忽然亮起一片橙红的火光,接着又升起一片草木的浅褐,再接着是一片浊黄的水光。
火、木、水……
火是出自燧皇之手的人道赤火子火,木是长在阴世天地黄泉路旁的彼岸花,水是阴世天地中还未真正成形的忘川河河水。
这三重灵光并不是刺目耀眼,非得要霸烈地占据所有的光彩,它们是沉寂的,是黯淡的,是浑浊的。
哪怕是那赤红的人道子火也不曾例外。
但正是这样暗沉的灵光,才正正契合了这些沉积在广阔阴世天地、介于有与无之间浩瀚情绪,才能以相对温和的姿态接触这些浩瀚情绪。
一直在快速汇聚、缓慢消弭的浩瀚情绪沉默片刻,陡然开始震动起来。
一浪一浪的潮汐向着四周拍去。
最初的时候那潮汐虽然极大,但毕竟比较缓和,但随着时间流逝,这些潮汐却是以层级指数在往上攀升,且越来越急,越来越凶,越来越狠,像极了才刚从长眠中苏醒过来的凶兽。
自天地开始孕育生灵以来就一直在沉积的磅礴浩瀚情绪是毋庸置疑的绝对凶兽,在它的面前,孟彰则是渺小孱弱得可怜,只一点细微动静掀起的余波就能将他彻底覆灭崩碎。
孟彰甚至都不能留下丁点属于他的痕迹。
但面对这样摧毁一切、覆灭一切、冲刷一切的大恐怖,孟彰却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凝望着那些汹涌着像山丘冲撞过来的情绪浪潮,平静至极,连眼风都没有一丝摇晃。
赤红的火光率先冲出,拦住了那冲撞过来的情绪浪潮。
赤红火光也就只比孟彰的身量高出半个个头,这点身量的抬升在浩瀚庞大的情绪浪潮面前抵不上半点用处,但赤红火光立在几乎要倾覆整个空间的情绪浪潮面前,却硬生生扛住了所有冲击过来的压力。
或者说,在赤红火光面前,这重汹涌澎湃的、几乎要翻覆天地的、狂暴癫狂的情绪浪潮就如同撞见了父亲的小郎君一样。
尽管狂暴癫狂不至于全部被安抚,但却已经消去了最尖利的那一层锋芒,杀伤力骤跌。
更奇异的是,孟彰竟神奇地从这些扑涌过来的情绪浪潮中感觉到了“委屈”的存在。
诚然在这些情绪浪潮中各色情绪、心念无所不有,可它们先前时候分明都是混杂在一处的,远没有现下孟彰所感觉到的那样清晰。
孟彰眨了眨眼睛,视线在那片赤红火光上多停顿片刻。
在赤红火光之后的,是浅褐的木属灵光。
如果说赤红火光为孟彰消减了那情绪浪潮的敌意,让孟彰能够更轻松自如地正面这些情绪浪潮,那么这一片浅褐色的木属灵光就是在帮助孟彰更进一步地吸纳、消化这些情绪浪潮的力量。
浅褐色的木属灵光当下迎风便涨。
它快速拉长、拉高,更是开始反向包裹那些冲过来的情绪浪潮,过滤网一样将戾气和怨气太重的、孟彰当下还无法吸纳或是承受的情绪拦截下来。
可它也并不完全只是过滤作用,它也在帮助孟彰消解、削减那些坚固洪浑的情绪,直到它们可以被孟彰取用为止。
浊黄的水光则更在那浅褐色的木属灵光之后,它扬起,就像是那涛涛奔行在天地间的大河。
孟彰此刻固然是如同漩涡一样飞快且高效地承接这些奔涌过来的情绪浪潮,但这些情绪浪潮实在是太多也太大了,不管孟彰再如何承接吸纳,他真正所取用的亦只得万一,仅是九牛一毛,于数目庞大的情绪浪潮来说压根算不得什么。
何况在这些情绪浪潮之后,还有更多更多沉积的情绪。
若是没有这一片浊黄水光,哪怕孟彰有赤红人道子火和彼岸草种烙印护持,他也必是被吞没的结局,不会有任何的侥幸。
雪崩了,山腰处的一处小冰洞能幸免?
浊黄水光在帮助孟彰承接。
承接那些孟彰一时无法吸纳、却又无法阻拦的磅礴情绪。
有了这三重神光的襄助和加持,孟彰的状态当下就稳定了下来。
任那些汹涌磅礴、无边无尽的情绪浪潮如何拍击冲撞过来,孟彰也是它们绝对的彼岸,不曾再有任何的动摇。
孟彰的道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滋养,原本就散发着微光的无尽星河越渐的璀璨明亮。
星河道基甚至还开始了新一轮的扩张。
经由道基转化而出的精纯元气倒灌也似地涌入孟彰识海,孟彰的神魂在快速地壮大。
从最初的虚虚渺渺一道没有轮廓的影子,到显出完整的轮廓,再到整个影子开始填充……
几乎每一个时辰,孟彰这神魂都会出现肉眼可见的变化。
而这些变化,便是孟彰在养神境界真切而稳实地迈出的脚步。
他这样步步走过去,也不知省却了多少的时间与苦工,着实是羡煞旁人。
然而孟彰此刻完全没有将这些修行的进益放在心上。
他眉眼仍然没有一分动荡,径自定定望着那些情绪浪潮的来处。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在那些汹涌澎湃的情绪浪潮面前,孟彰渺小如同随时会被吞没颠覆的微尘,本无从确定情绪浪潮的真正来处,更遑论是要与它们对话了。
但孟彰就是开口了。
当然,他不是在与这些杂乱、磅礴的情绪浪潮交流,他是在跟这些情绪浪潮背后的杂念,更准确地说,是依存于那些细若微尘的愿景的残念交流。
“请诸君助我一臂之力。”孟彰再拜。
汹涌暴躁的情绪浪潮还在一片一片地无情击着护持孟彰的那三道灵光,恍若未闻。
碎玉般迸溅的情绪杂念在孟彰左近映照出瑰丽的色彩,美得惊心动魄,也美得冷漠。
“请诸君助我一臂之力。”孟彰三拜。
他腰背深深弯下,双脚像是深深扎入土地中的树根,一动不动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一息、三息,一刻钟……
耳边轰轰的嗡鸣忽然就停了,左近周围静得直叫人心慌,但孟彰却反而放松了些。
“我们为什么要帮你?”
男的、女的;老的、幼的;嘶哑的、清脆的……
各色各样的声音汇聚在一起,裹夹着各不相同的情绪凝练成震耳欲聋的轰雷声。
在这些声音之外,还有一道道目光垂落下来看定孟彰。
这些目光之中或许没带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大抵他们也确实懒得带上感情看孟彰,可饶是如此,也已经足够让人毛骨悚然的了。
孟彰固然早已不是生人,可被这仿佛无处不在、无处不有的目光看着,一时也难免心神开始散乱。
稳住了心神以后,孟彰抬起视线。
他也站直了身体。
“因为我可能是你们难得遇到的、了却诸般愿景的机会。”
听得孟彰的话,那些残念杂绪愣了好一阵子,似乎才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方才究竟听到了什么。
“你?了却我们诸般愿景的机会?”
“呵呵……哈哈哈……”
似哭又似嚎的笑声陡然爆发,将孟彰陷在了那无尽的质疑与嘲讽之中。
“你一个阴灵……”
“跟我们这些残念杂绪说什么‘你是我们难得遇到的、了却诸般愿景的机会’?”
“你可真是敢说。况且……”
“你觉得有意义吗?”
孟彰眉峰不动,他看着前方激荡汹涌的虚空,平静说:“我已经说了。”
“至于有没有意义……”孟彰的面容终于动了动,悲悯得以从中漏出,叫那些杂念看了个清楚明白,“那不在我,只在你们本身。”
那些杂念残绪一时没有了言语,以至于这片空间都处在一种奇异的沉默。
孟彰心下微叹,耐心等待。
时间洗去了太多太多,但曾经偏执的、坚持的、无奈的,却怎么都没办法彻底消融,眼前激荡在孟彰面前的,便是那一切的余留。
哪怕曾经的主体都已经消亡,甚至彻底被遗忘,它们也还在这里徘徊,在这里回荡……